一九五五年盛夏,母親去世快八個月了,當時年代正好在社會主義農村合作化時期,所有分到土地的農民又把土地歸集體所有了,翻身後的農民走向了集體合作化道路,村叫大隊,屯叫小隊,總體稱農村合作社,實行了按勞分配制度,國家又在同年里公布了糧食計劃征購,統購統銷政策,所有城鎮和鄉村實行了定量供應……
連續幾年的自然災害,尤其是在東北地區,幾年來都遭受到了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使得一個一窮二白的國家更是雪上加霜……
廣大農村社員的日子十分艱難,過著連溫飽都不能解決的貧困日子……
我的家自從母親去世後,一時紅火的裁縫鋪倒閉了,斷了經濟來源,生活上從火熱中一下子好像跌進了千丈深淵的冰窖里。
開春四月以來,早已斷了糧食,這正是個青黃不接的季節,只好賣掉了家里所有家當,到集市上買來點糧食充饑度日……
後來的日子,看來只有背景離鄉,去投親謀求生路了。父親幾代人都是單脈相傳,到了父親這輩才算哥倆,誰知在一九四三年叔叔被日本鬼子抓去當了壯丁,父親在那年又被本鬼子打傷致殘,基本上失去了勞動能力……
此刻我的家真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了,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一旦人們生存的家園遭受到毀滅性的破壞時,就得去尋找能生存下去的棲息地方,這是人類生存在大自然中的規律,在原始社會時,人類就是這樣生存下來的……
屈指可數,在我的親屬中,僅有舅舅,而且還是親叔伯舅舅,是表親關系,母親從小失去雙親,在嬸嬸家長大,嬸嬸有五個兒子,因此算起來,就有五個舅舅,在這五個舅舅中最屬我三舅與我家最親,來往也比較密切……
三舅「單德方」,年齡四十開外,身體魁梧高大,烏黑的臉盤上長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楮,滿臉的絡腮胡子,一眼看去就很精明強悍。
三舅為人正直,善良,在解放後,便在農會里當上了會長,在打土壕,分田地工作中十分積極肯干,他是在一九四六年加入了黨,可稱得上解放前老干部了,實行合作化後,又在孫家屯當了大隊支部書記……
當他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後,曾二次來我家,勸說父親搬到孫家屯去生活,他好有個照應。
一九五六年八月盛夏一天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從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來時,便映紅了天邊的雲團,大地籠罩上了一層霞光,都被映成了金紅色濃重的色彩,天地間構成了一副壯麗的畫卷,此時天邊霞光萬緒,朝陽似火,殘雲如血,眺望遙遠的東方,一輪火紅的太陽冉冉升起,太陽將它的熾熱與溫暖無私的傾灑到人世間……
迎著這金色的霞光,三舅套了一輛老牛車,拉著我們全家向距離五棵樹四十里的孫家屯走去……
那年我才九歲,但是往事仍然記得。那輛破牛車,黃牛扭得很慢,牛車吱吱嘎嘎地響,兩只嵌了鐵皮的木頭輪子不平穩地向前滾動著……
一望無際的松榆大平原,從我眼前悠悠走過去,小路兩旁盛開著翠蘭色的馬蘭花,在微風吹動下,散發出沁人心脾的芳香……
放眼望去遠處是一片片茂盛的莊稼,那火紅的高梁像支支火把一樣把天都映得紅彤彤,那沉甸甸的谷穗都壓彎了腰,在風吹動下,掀起黃澄澄的麥浪。
大地上所有的植物,都將它最卑微的清香與美麗,毫無保留的傾灑在這片土地上……
太陽快要落山了,血紅的夕陽掛在天邊,天際全是大片大片的彩霞,牛車沿著車轍,走進了一片荒涼的草甸子,這綠油油的小草,鋪滿了草甸子上的高崗低坡,在草甸子漫坡上,露出稀稀落落的房子,那屢屢裊裊升起的炊煙飄在空中,沒有經歷過人生的人,真的不會明白,這再平凡一的一幕,卻給人們心里帶來巨大震撼,我呆呆地坐在牛車上,心里在想,這里的一切,將會是我今後生長的地方,又是我在生命里程中第二個故鄉……
村莊近了,有好多在地里干活的陌生人,從田野里抬起頭盯著我們,三舅向田里喊著︰「單老五,你趕快收工回家告訴你三嫂,大姐夫全家搬來了」……
單老五聞聲後急忙扛著鋤頭撒了歡似的向屯子里跑去……
不長時間這輛老黃牛車趕進了屯子里,在屯西頭三間小草房門前停了下來,三舅把兩個弟弟抱下了車,我和姐姐蹦下了牛車,隨著三舅向屋里走去,一進屋看見三舅母正蹲在地上,用一塊瓦片刮洗著雞蛋大小的土豆,她舉起**的土豆,朝著我們說︰「看你三舅把園子里的新土豆都給你們摳出來了,這沒娘的孩子啊,命苦啊!」
三舅用眼楮瞪著舅母,高聲吼著︰「你嘮叨什麼,趕快做飯去……」
天快黑了,一輪紅日落下了山坡,干活的人們都從田地里回了家,他們吃完飯,都紛紛來到了三舅家,炕上炕下擠滿了人,好像辦喜事一樣熱鬧。女人們坐滿了炕,她們個個口里叨著個大煙袋,裝煙葉的苣蘿在炕席上給人們扯來扯去,她們抽足了煙,拿出鞋底,鞋面攤著,擰麻繩的,撥拉錐子在不停的打著轉兒……
此刻,她們便開始講述起母親,什麼血光血氣,大悲大怯,命運禍福,年紀青青死于非命,從小如何受苦受難,白瞎了她那一表人材,有的說著說著還抹上了眼淚……
在針和頂針的磕踫,線和鞋底兒的拉扯聲中,一個接著一個的講起來,像是一口口吐出來的煙還沒飄上房梁就消散了……
我坐在炕梢上,不管哪個人講話,就去望著那個人那張薄薄的嘴唇,我想這兩片嘴里講出來的話都是真的嗎?我屬于情感型的,听到這些不幸的消息後,深深地刺痛了我那顆幼小的心靈,而且在我那顆幼小的心靈深處滲透著,漫延著,在內心深處萌發著失去母親的悲傷和痛苦。
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失去親人的孤獨寂寞感不但未曾減少,反而與日俱增,擴展著,凝聚在心靈的深處……
一九五六年,新中國剛剛成立七個年頭,一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舊中國,由于上百年的飽經戰爭創傷,已是千瘡百孔,正像**說的那樣,「一窮二白」雖然已經成立了合作社,走向了集體化道路,但由于生產力落後,國民經濟非常薄弱,再加上連續幾年的災荒年月,當時年代在東北大地上的農民,連溫飽還是得不到解決,就在這個時期,全國又實行了合作化,走向集體化道路,按勞分配。父親是個殘疾人,在生產隊只能當個半拉子勞動力,三舅在生產大隊當書記,在他照應下勉強給生產隊放豬,當個半拉子使用……
同時在這一年里國家又頒布了糧食統購統銷政策,實行按定量供應口糧。當時一個整勞動力都難以養活一家人,何況父親是個半個勞力,又怎麼能養活這五口人呢?所以生活上更加艱難,一年到頭連口糧都賺不回來……
自從我們搬進了三舅家,給舅舅帶來不少麻煩,他一個養活十幾人,這麼個大家庭,生活也十分艱難,對于一個生活不富裕的農民來說,確實為吃飯發愁。
舅母常常因為我們的到來和舅舅發生口角,記得一天晚飯,米飯做少了,幾個不懂事的孩子爭搶起來,搶打了碗和盆,舅母火了,指著姐姐罵起來……語言十分刻薄,我听後深深的刺傷了我的自尊心,當時我抱著父親雙腿哭起來,央求著父親︰「咱們走吧,就是餓死,我也不在舅舅家住了……」
此刻,三舅從炕上跳了起來,他的臉色由紅變紫,十分難看,他一把揪住舅母的頭發,狠狠地打她兩記耳光,舅母像只母老虎似的,罵著舅舅並要和舅舅拼命,把桌子也掀了,父親急忙把他們拉開勸說著……
而後見舅舅雙手抱著頭蹲在地上,表情十分痛苦,看到他那張飽經風霜的面頰上淌下了兩行淚水……
父親用那雙顫抖的雙手把舅舅從地上拉了起來,哽咽著說︰「德方,給你添麻煩了」,說完這句話後,已是泣不成聲……
此刻兩個近五十歲的東北漢子,緊緊的擁抱在一起是抱頭痛哭,那滴滴淚水濕透了肩頭的衣衫……在那個十分困難的年頭,也真的沒有辦法,都是為了生存下去,人們常說︰「供一饑而供不了百飽。」人人都是按定量供應口糧,你吃了,我就餓著,這確實是擺在人們面前的事實。所以我十分理解舅舅的處境……
後來在三舅的幫助下,為我們在屯東頭老馮家借用了二間倉房,次日我們便搬出了三舅家,從此開始了更加艱苦的日子……
自從我長大成人後,多少年過去了,我怎麼也忘不了三舅對我們的恩情,每逢年節我都從城市到農村去看望他老人家,三舅到縣城里辦事我都留他在家住上幾天……給他買上瓶好酒,做幾道他最願意吃的菜,每當他喝著酒那高興的樣子,我心里特別高興,一種幸福感涌上心頭……
三舅後來患了腦血栓,在一九七八年故去了。
對于他的故去,我十分悲痛,我曾記得在他故去的一周年的清明節時,我去他的墳墓前哀悼他老人家……
三舅是個老革命,在四五年家鄉解放時就參加了農會,他在農會當主席,又當過村長和大隊支部書記,他為鄉親們也做過許多好事,為新中國解放事業也做過貢獻,深受鄉親們的尊敬和愛戴……
他的墳墓被安放在離孫家屯一里之遙的一處山丘上,周圍被一大片蒼松翠柏環抱著,清明節這天,我帶著鮮花和供品,還有一瓶好酒,因為舅舅平時最喜歡喝酒,我在他墳墓前把供品和鮮花擺放在他墓前,又點燃了一柱香,我望著墳前那座矗立的墓碑,就好像又見到了舅舅,我用手撫模著墓碑,就好像又見到了舅舅那張慈祥的面孔,又好像三舅趕著那輛老黃牛車拉著我們,在他張臉上露出了笑容,這是多麼可敬的老人啊!我輕輕地叨念著,「外甥女在你活著的時候沒能好好孝敬您,今天我回來啦,您老人家安息吧!」
而後我跪在地上向他老人家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
頓時,一種傷感由心中油然而生,少年時代的遭遇一幕幕好像又浮現在眼前,情不自禁的一行行淚水奪眶而出,滴滴淚水像小溪一樣落在墳墓前的泥土上。三舅那純樸、憨厚、善良的品格,在我一生中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