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板廠放了七天假。听廠里一些工齡較長的工友說,去年春節板廠連一天假還沒放呢,大年三十的晚上還在車間里上班。所以我們這一批工人還是比較幸運的。
對于這些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在連軸轉的打工者來說,沒有什麼比放假更值得高興的了。不僅意味著可以休息幾天,更重要的是,可以回家了。出門在外,家,是普天下每一個打工者最渴望的心靈歸宿,是那個無論你走多遠都會回頭留戀張望的地方。
那晚的夜市特別熱鬧,可能其它的一些工廠也放了假,街上擠滿了成群結隊的打工者。他(她)們都在采購著帶給家人的禮品和食物。我什麼也沒有買,因為我把上個月的工資都寄回了家,而這個月的工資還沒發呢。口袋里只有二十多塊錢,還得當路費。但我的心情依然很愉悅,這是我來到龍口後近一年第一次回家。
我坐的是黃城直達青島市區的客車,途中路過萊西。可能因為那段時間一直上夜班,白天又要學習,睡眠嚴重不足。途中我竟睡著了,而且睡得很香。夢中我回到了家,看到了爸媽,看到了弟弟妹妹。他們都在家門口等著我……當我被那位一臉笑容的售票員阿姨推醒,竟一驚一乍地問︰「怎麼啦!」這時旁邊的乘客都被我逗笑了,說要是踫上人販子把我賣了我都不知道。我這才發覺,已經到了萊西。
先前在龍口礦山上干活的爸媽,由于礦石的含金量太少,老板已經把所有的工人都解散了。三個月前爸媽就回到了村里,借住在本村一戶人家的三間平房里。
平房以前是別人做小生意用的,牆壁很薄,所以冬天人住在里面特別冷。平房的頂部是一層光滑的水泥板,是農村人專門晾曬糧食用的。尤其到了七八月份,水泥板經過一中午烈日的暴曬,赤腳踩在上面腳掌都會燙掉一層皮,人坐在屋里就像蒸桑拿,大汗淋灕。但我們還是感激那戶給我們平房住的人家,至少因此我們一家沒有流落街頭,哪怕只是簡陋的平房。
從市區到村里要有很長的一段路程,坐車不用一個小時就到了。我沒有坐車,我一直在路邊等進城反村的村民,希望他們能捎我一程,這樣我就可以省下好幾元的車錢了。下午三點的時候,我終于等到一個鄰村郝家許村的大爺,他趕著毛驢車今天是去城里采購年貨的。大爺很爽快地讓我上了他的毛驢車,還拿了一件舊棉衣讓我蓋在腿上,說天冷,別凍壞了關節。
冬天天黑得早,再加上毛驢走路太慢,站在村口遠遠看見鄒家許村的時候,各家各戶已經亮起了燈光。我謝過大爺,在那條通往村子的小路上一路飛奔,歸心似箭。
推開那扇大鐵門,屋子的房門是半開著的。院子里燈光照射的地方,有一個小男孩正蹲在那里玩玻璃球,那便是我的弟弟小軍。看見我的小軍起身就往屋里跑,一邊跑一邊朝里面興奮地大喊︰「大姐回來了!大姐回來了!」接著我看見了爸媽、看見了妹妹,他們一臉驚喜地從里屋跑出來……
第二天就是春節,媽媽一大早就從炕上爬起來,去趕春節前的最後一個大集。臨走時媽媽問我們過節想吃什麼?我們說,想吃魚!媽媽笑著看了看我們,出門走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媽媽提著大包小包回來了,不僅有我們喜歡吃的魚,還有很多花花綠綠的糖果,和一些過年吃的蔬菜。媽媽一邊捶著腰一邊抱怨︰趕集的人真多,都快被擠成肉餅了!弟弟已經裝滿一大口袋糖果,手還在往糖袋里伸。媽媽輕輕打了一下他的小手,說過年的時候家里會來客人,到時候拿什麼招待人家?弟弟嬉笑著跑開了,還不斷回頭朝我和妹妹做鬼臉。這個調皮的小家伙,一向都這麼的精靈古怪。
年夜飯很豐盛,都是一些平時喜歡吃而又吃不到的東西。爸爸拿出一瓶葡萄酒,開瓶後給我們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還破例給過了這個年已經九歲的小軍倒了一杯。爸爸有些激動,舉起酒杯想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沒說出來。想了半天才吐出兩個字︰「干杯!」那酒很甜,是爸爸花兩元錢從鄰村商店買來的。
席間爸媽不斷往我碗里夾菜,說我都快一年沒回家了,弟弟妹妹們每天都在念叨著我呢。小軍可能因為從未喝過酒的緣故,小臉蛋紅通通的,此時也學著爸媽的樣子往我碗里夾菜……燈光下,一家人圍坐一桌有說有笑,其樂融融。雖然屋子里很冷,握筷子的右手被凍得有些僵硬,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里卻是暖暖的。
19歲這年的春節,比寒冷更加深刻的,是滿滿的來源于親情的溫暖。
那時家里還沒有電視,沒有春節晚會看,晚飯後我們就坐在炕上聊天。媽媽問我,在龍口工作得怎麼樣?有沒有被人欺負?我笑著對媽媽說,挺好的,沒人會欺負我。在我的內心深處,是不願把外面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告訴父母的。
我告訴媽媽,我現在正在自學文化課程,還在練習寫作。等有一天我出息了,她和爸爸後半輩子就不用那麼辛苦了。听到這,媽媽突然沉默了,低著頭良久不語……我知道她又在為當年讓我輟學的事而自責。其實我從來就沒有怪過她,我不認為父母把子女養大,非供他們讀書才算盡了義務。是父母賜予了我生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比生命更珍貴、比親情更加厚重的呢?我後悔說了那些話,不該讓媽媽在這個時候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