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懷疑針刺主席像張義無辜進「牢房」
暑氣蒸人,蟬鳴聒耳。
一天的上午,汗流浹背的張義,剛從地里干活回來,忽然背後傳來一聲尖叫︰「張義,你的《毛選》在哪里?」
「你們又不看,要我的《毛選》干什麼?」張義心里這樣想,但還是轉過頭來回答,「我的《毛選》在我的床頭上。」
這個叫著要《毛選》的二年級學生名叫吉明生,他兩眼冷冷地看著張義,一手背在身後。(張義不教二年級學生)
「你去拿來!」吉一聲吼。
「要《毛選》,怎麼用這樣惡劣的態度?真是欺人太甚!」張義邊找邊想;但是他怎麼也找不到。
「別找啦!」吉又叫起來。
張義心煩地走出宿舍說︰「你怎麼又不要啦?」
「看!你的《毛選》!」吉大聲說著從背後拿出來。
「吉明生,你這是干什麼?!在你手里,為什麼還咋咋呼呼地向我要?!」張義生氣了。
「你看看你的《毛選》!」吉叫著把書捅向張義。
「我的《毛選》怎麼啦?」張義翻動著書頁說,「這不是好好的嗎?」
「你再仔細看看!」吉怒氣沖沖。
「吉明生,你怎麼搞的?書頁完好無缺,你老是叫我看什麼?!」張義仔細前前後後翻看書頁,沒發現什麼,有些不耐煩了。
「你看看**像!」吉又生氣地說。
「**像不是好好的嗎?」張義看著**像說。
「你看看**的眼!」吉大叫。
「**的眼也好好的呀!」
「你再仔細看看!」吉高聲叫,突出「仔細」二字。
張義把書捧近自己的眼楮,他這才吃驚地發現**的眼被細針刺了,沿著眼瞼邊緣刺了兩個小圈。登時把張義氣得兩眼冒火。張義想︰「這太難發現了,吉明生是怎樣發現的呢?」他很想問問吉明生,但一看吉那種敵視自己的眼光,就沒有問。
張義滿臉怒氣,就要去報案,辛良走過來瞪著三角眼開腔了︰
「你打算怎麼辦?」
「我立即到派出所報案!」
張義進了派出所,沒見到所長,就把書交給一個值班的工作人員。這個同志仔細地看了**像,把書往案頭一放說︰「你回去吧。」他那若無其事的樣子,使張義詫異,也使張義大為不滿。
六八年春,羊樓公社的造反派奪權以後,重建公社「革命委員會」,叫「更新革委會」,許為民成為一把手,汪耀全成了革委會委員,負責全公社文教工作,兼任中心校校長。
辛良官復原職,從此楊廣明不再進學校了。辛經常找汪耀全,而張義全然不知。干活的時候,常常背誦**詩詞的張義,哪里會想到人家正處心積慮地謀害他。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一天的下午,秦大爺對張義說︰「這幾天辛良幾個人談論針刺**像的事,莊夢達說,你也可能干。我說,‘憨子才會針刺自己書上的**像。’你猜那個姓莊的能怎麼說?」
「他怎麼說?」
「他說,‘就因為張義覺得別人都會像你一樣想,不會懷疑他,他才干的。’張老師你想想這個姓莊的有多壞!」
「大爺,听你這樣一說,我更認識到了︰小人的心太狠毒啦!」
這分明是不祥之兆,但張義竟沒有意識到,他把人家懷有殺心的議論,當成了耳旁風。他想起一個哲人的話,就笑著對秦大爺說︰「走自己的路,讓他們說去吧!」
多少年來,張義嘔心于方程、圖形的教學中,真是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針刺**像的事,派出所不問,好長時間也沒人提,現在突然發生這樣的議論,能是偶然的嗎?但是,他沒有這樣想。風雲突變了,他不知道︰造反派搞了個所謂「群眾專政」,借以顯示他們的「新政權」的革命性。其實,即使他知道了,也是無動于衷的。因為他認為︰專政是對階級敵人的。就當時的情況來講,張義還是像個呆瓜一樣為好;他真的預感到不詳,又有什麼辦法呢?
只過了兩天,人家就對他下了毒手!
張義上街買牙膏,快出校門時,迎面來了辛良、汪耀全等四人。他微笑著剛要招呼汪耀全,突然,辛良大叫一聲︰「跪下!」幾乎與此同時,那兩個張義不認識的人就踹他的小腿,辛良動手綁起來。汪嫌綁得松,過來用力煞緊,邊煞邊說︰「對階級敵人不能心慈手軟!」
「為什麼綁我?」
「因為你是針刺**像的第一個懷疑對象,你一直在農中興風作浪!」汪大聲說。
就在他們開始綁張義的時候,封家臣走出廁所十幾米了,離張義只有十來米光景,他自然听得到汪的叫聲。張義看到他低著頭往旁邊走去了,一個念頭閃電般地出現在張義的腦海里︰「你恨我,為什麼不走上來辱罵我?是了!作案的就是你這個下賤東西!現在你看到我挨綁了,受到了良心的譴責。」
一個無罪的人被五花大綁了。這樣的奇恥大辱,突然降到了張義的頭上,使他滿腔悲憤。「你們和莊夢達是一丘之貉,你們真人面而獸心!------幸虧我遠在異鄉,老母不知,妻兒不曉------」他這樣想著來到了街口。他怕遇到熟人;還好,這天不是大集,他一個也沒有遇到,街上突然空蕩蕩的了。因為街上的人老遠看到平日尊敬的張老師被綁著向他們走來,怕張義難堪,都躲到家里去了。
到了公社大院,給張義松了綁,汪耀全把他推進一個無窗的屋子里。這屋子挨著派出所辦公室;三間屋已擠滿了從各村抓來的人。張義蹲下後,汪對他說︰「你讀《**語錄》給他們听。」張義此時,冤氣塞胸,凌辱煎心,听汪那麼一說,就不加思索地讀了起來。突然,汪一聲吼︰「好小子,你竟敢利用《**語錄》煽動五類,(地、富、反、壞、右)反對無產階級專政,簡直太反動了!‘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一條你能讀嗎?!」他馬上把張義扯出門外,又拿繩子綁起來。然後左右開弓往臉上猛打,鼻子和咀都出血了。
「汪老師,你忙去吧,我來問問他。」一個公安干部走過來,叫張義進了辦公室,給他松了綁。這是新來的魏所長。
「洗洗臉,」所長說。
張義洗完臉,站在他面前,他端詳張義含屈的臉。
「你是怎樣讀《**語錄》的?」語氣緩和,好像怕嚇著張義似的。
「我從第一條逐條讀的。」
「你是從學校來的吧?」
「是的。」
「回去吧,不要再讀給他們听啦。」所長溫和地說。
張義的淚眼望了望所長,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造反派從各村抓的人還在陸續來著,派出所所長就叫兩個民兵押著屋里的那些人,到一個破破爛爛的天主教堂里。大教堂里已來了好多人,是頭幾天進來的。
教堂是個南北長的大筒子屋,只南面開一個門。封閉著的一些小窗子,按在牆壁的上方,殘存的一些玻璃上積著厚厚的塵土,給人一種陰森的感覺。
「真像個牢房。」張義想。
久未打掃過的潮濕的地面,散發出令人惡心的氣味。人們都低著頭不停地抽煙,屋里像起了大霧一般。咳嗽聲響成一片。蒼蠅密集,吸吮著滿地的腥痰。
辛良和孟顯榮輪流著給張義送飯︰每天兩個煎餅和一小塊咸菜。
張義啃著咸菜在心中吟了起來︰
疑我針刺主席像,
對我專政將我綁。
信口雌黃說反動,
張牙舞爪打人狂。
低眉遍地是蠅痰,
環顧滿屋盡黑幫。
毒煙彌漫傷心肺,
放風始得見陽光。
進教堂後第三天,街北頭一位綽號「阿慶嫂」的中年婦女給張義送來八個熟雞蛋和幾個麥子煎餅。她說︰「張老師,華普叫我送來的。」
「大姐,你真好!」張義眼淚汪汪了。
「這不算什麼,我家有的是。過兩天我再來。」
「大姐,我------」張義想說不能送她。
「張老師,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快坐下,我走啦。」
張義看著大姐的背影,無限感激︰誰是菩薩?菩薩就是千千萬萬善良的百姓!
第五天,放風的時間到了。張義剛走出門口,新換的站崗青年輕輕地拉了一下他的胳膊。這青年的目光和善而帶驚異。張義愕然地看著他。
「張老師,你不認得我啦;八年沒見面了。我是你的學生,叫張宗明,家住萊村。」他親切地說,「八年來,我常常想起你;特別是一到下雪的時候。他們把你抓來了,那一定是你的成分不好。老師,你別覺得丟人。」然後,他小聲說︰「這里面並不都是壞人。老師,你生活有什麼困難盡管告訴我。」
「你真好!還以為我是好人。」
「老師,看你說的,我哪能改變對你的認識呢!」他微笑著說,「你隨便逛逛吧。」
張義去了。他想︰一次雪天家訪,居然使他常常懷念,真是人間自有真情在!
午飯後,張宗明向張義擺手。張義出門,他給了張義一包冰糖和一把蒜苗。張義感動得不知說什麼才好,他呆立著。宗明見老師眼中有淚,安慰說︰「老師,過小滿好幾天了,這些人都快回家割麥了。」
張義向宗明點點頭回到屋里,激動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感慨系之了︰
身在異鄉囚囹圄,
不意親人在咫尺。
蒜苗冰糖憐師意,
雪中送碳豈能比!
張義心情坦然地等待著提問,但是直到他離開教堂返校,派出所的人也沒有問過他一句話。
他在教堂里過了十八天,辛良通知他返校。在返校的路上,他望著無邊金色的麥浪,好像第一次發現似的,他禁不住發出了別人听不見的內心的呼喊︰「多麼美麗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