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往常一樣,我鎖上文件櫃,準備離開。前台女孩舉起手臂朝我揚揚,又伸出大小拇指在耳邊晃晃,示意我不要走,有電話要轉接給我。
我回到座位,接起來,對方不說話。
「請問,是哪位?」我笑著問。
他一開口,笑容凝在我的臉上,依然是陌生又熟悉的聲音,還是那一句︰「曉辰,是我。能否見一面?」
「不見。」
我曾無數次期待過,他在某個特定的時辰,來看看我。那是一種竭盡全力地等待,日復一日,我在等待中死了心。如今時過境遷,又何苦做此類于事無補的努力?
他堅持︰「見一面吧,我是你在這個城市唯一的親人,你知道的。」
我掛斷電話。
我比誰都更知道親人的概念。親人,雖有血緣卻不一定是可親可近的人。
如果不再召喚記憶,他是他,我是我,縱然時常接到他的信息,我們已多年不見,儼然已是兩個世界的人了。
離開公司,我隨意躑躅在街上。反復回想他在我的成長生涯中謎一樣的滑稽表現︰硬生生地割斷過往的歲月,卻無法割斷血脈相連的事實;在其後的歲月中,我的心已荒成一片,野草叢生,他卻偏要在我心里插一株熱鬧絢爛的櫻花樹。
附近的人行天橋還沒完全建好,我繞過橋下「行人止步」的牌子,一層一層踏上去。
已是黃昏過後。橋下熙熙攘攘的車流,車燈流光溢彩,遠處高高的居民樓亮起一盞兩盞的燈,不消多時,已經萬家燈火,閃閃爍爍,如蜻蜓的復眼,神秘莫測。
看著燈雨淋灕,我想象每一鱗燈光所涵蓋的每一戶人家,以及他們普通而溫馨的生活瑣事。家,這個我時時處處都避免提及的字眼,卻常常在這樣靜默而孤獨的時刻侵襲。
我的家,如此完整又支離破碎,一家三口,尚都建在,卻異常生疏,過著幾乎不相干的生活。
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天,他們忽然表情嚴肅地問我︰「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
我正在喝一杯冷水,嗆住了。咳,咳,咳個不停,驚惶地看著他們,不知道作何回答。
他們最終協議離婚,我無憂的童年也壽終正寢。那天恰好是我十歲生日。不過,沒有人提起,或許都忘了。魚缸里的紅色金魚翻了肚皮,隨後各自的心靈里都是一片死寂。
或許陷入無聲境地的,只有我一人,之後他們通過不同的方式,讓自己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
之後我心中便不再有愛。或許情願沒有愛。
止住這些回憶,我默默往回走,街上車水馬龍,拐進社區,忽然安靜下來,失聲電影似的,夜色深藍又黑暗,對比之下,又添了幾分荒涼蕭條。
又是一年中秋節,又是一個人的中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