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稀疏的皮毛下,隱隱可見的柴骨,隨著我們的長大,媽媽夜以繼日的瘦下去。很久以後想起這一幕,我心里惶惑,到底我們喝的是女乃,還是媽媽的血呢?
在我心里,媽媽永遠都是那麼溫柔,無論何時何地,我都可以把自己放心的交給她,她已經無所依靠,不但無人保護,還要保護我們的情況下,對人類的世界依然很少有敵意。她從不抱怨生活,並要我學會安靜,凡事不恨、不怨,不哀傷。
她對我說︰「如果可能,我們會走進別人家里,做一條狗狗,首先要學會忠誠。」
「誰給過我們吃的,你要牢牢的記在心里,要懂得感恩。」
「這世上,還是善良的人多,你也要保持善良的心。」
「你將來會長出尖利的牙齒,只能用來吃東西,用來保護別人,但不可以專門用來打架和傷人。」
那時我曾幻想,要是明天就長大就好了,我就可以報恩、可以發出嘹亮的叫聲,可以保護我的媽媽。
我一直以為日子就是一個漸變的過程,我們會慢慢長大,一家人永遠都在一起,我甚至漸漸愛上了這個水泥板下的家。
直到有一天,大概是一個普通的早晨,陽光熱烘烘地烤下來,媽媽一如往常,早早尋回食物,幾口吞下去,臥在那里,我們爭先恐後地撲到媽媽懷里。
沒過多久,茉莉帶著樂樂來看我們,今天為我們準備了帶了香氣四溢的營養粥,還有一塊美麗的大火腿。
媽媽端端正正坐好,抬起右手表示感謝,向她投去無比感激的目光。
茉莉伸出手,模模媽媽的大耳朵,對她輕聲說︰「問了幾個人,還沒有人願意收留你們全家。家里有了樂樂,地方又小,如果先接到我家,一下增加四條狗,我精力上也吃不消。再等等,等你的孩子長大一點,我會幫你們找領養人,到時候就分開送養。」
樂樂在一旁安靜地趴著,耳朵微微轉動,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忽然站了起來,在原地轉了幾個圈,不停地喊道︰「糟了糟了。大事不好了。」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朝我們走了過來。樂樂正提醒我們,一場滅頂之災正悄悄向我們逼近。
一人為首,幾個隨從。他們腳步生風,手中拿著棍子,自認為威風凜凜,帶頭的是小區里的保安隊長。
他來勢洶洶,一聲令下︰「先把小的吊起來打,讓母狗自己看著。」
我們兄妹三個並不知道將要遭遇滅頂之災,仰起頭,急切尋求媽媽的保護。
媽媽一躍而起,不斷地向前沖又向後退,阻擋任何人靠近我們,她身體里發出奇怪的嗚嗚聲,脖子和後背的毛,馬鬃一樣直立著。她的眼楮緊緊地盯著拿棍子的幾個人,牙齒一次一次的露出來,發出警告。
茉莉搶先一步走上前問︰「你們在說什麼?把小狗吊起來給狗媽媽看?虧你們想的出。」
「真嗦,那就干脆把大的小的一起打死算了!」保安隊長說。
「這狗在小區里已經一個多月了,從沒有傷過人也從不亂叫,有時候還幫我們看院子,現在生了狗寶寶,你們為什麼非要殺死它們?」茉莉喊著,將眼光撒向周邊,試圖尋求一點支持和鼓勵。
保安隊長的語調不容分辯︰「這樣的高檔花園小區里養著一窩流浪狗,顯得我們也太不專業了。我們是保安,保證社區居民的安全。」
「我求求你們,先不要打它們,給我點時間,我現在就把它們全部帶回家可以嗎?」茉莉額頭上全是汗,一臉的焦灼,她顧不得面子,哀求著他們。
茉莉的話音未落,其中一個保安為了表現立功,猛然伸手,木棍狠狠落在我媽媽的頭上,伴隨一聲淒慘的叫聲,媽媽臉
上頓時鮮血直流。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鮮血飛濺。
從來沒有一刻,我這樣遲鈍過,我對死亡和傷害絲毫不具概念,現在,非要用這種最暴力最殘忍的方式來教會我懂得這些嗎?
媽媽一直努力站穩,紋絲不動,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警告,如果她想咬人傷人,那尖利的和爪子是絕好的工具,如果她想逃生,憑她敏捷的雙腿,也可以輕而易舉的做到。
可她始終沒有動。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懷中抱著嬰兒,遠遠地指著我們喊︰「打死它們,要快,細菌太多了!」
有個三四歲的孩子不斷的朝我們扔小石頭。我全然被這個混亂的場面嚇傻了眼。
我記得,媽媽說我會有尖利的牙齒,可以保護別人,我想要保護我的媽媽,可我尖利的牙齒在哪里呢?我恨自己的弱小,一無所用,眼睜睜看著事情發生,心如刀絞。
不知道何時,茉莉已經離開。她一定是去想辦法了,我猜她去找那個老女乃女乃。在她去了又回的空檔,我親眼看到母親被保安的亂棍打得皮開肉綻。
一下一下,鈍擊在我的心上,即使媽媽疼痛的嚎叫,卻始終沒有挪動一步,任由他們打下去。
很久以後我才明白,媽媽是在拖延時間,為了能給我們一個生的機會,她始終咬牙堅持著,直到望到茉莉奔跑的身影,她才被他們的亂棍打倒在地……
終于,如他們所願︰媽媽躺下了。
棍子無盡止亂雨般落下,媽媽深深地看了我們一眼,嘴角流出暗暗的血泡沫,她沒有來得及給我任何囑咐,就已經停止了呼吸。
如果花草有情感,也會為此震驚嗎?如果水泥板有記憶,會記得我們一家嗎?
自始至終,我都在顫栗中,媽媽不肯閉合的眼楮,是我至今無法形容準確的眼神︰不舍,哀怨,震驚,無奈,悲傷……她平時的教導在耳邊轟轟作響︰「要忠誠,要感恩,要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