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節後上班的第三天,我接到了陳勁的晚餐邀請。基本上到美國後每一年的聖誕節前後,他都會來找我敘舊。
一如往常般,他選擇的是典雅的法式餐廳,依舊坐在靠窗的位置。餐桌上,擺放著紅酒、西餐及一朵盛開的玫瑰。
酒至半旬,陳勁從包里拿出了一封信,遞給我。我不解的抬頭,看著他。
「你說你今年的年假用來回國探親了,那明年的年假是不是可以提前預訂?」他用手扶了下他的金絲眼鏡問道「這是去歐洲旅游的行程,你看看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去?」
我握著紅酒高腳杯的手停了下,然後不動聲色的抿了一口。短短的幾秒鐘,思緒其實已經百轉千回了。
上了清華後,陳勁算是我在北京最熟悉的朋友。和其他同鄉的師兄師姐不一樣的是,他總是給我一些中肯的建議,也常常會約我參加一些比較知名的講座,此外,也包塊吃飯、看電影等。
自然而然的,周邊的同學和朋友都認為我們是一對,他沒有否認,我也沒有刻意澄清。這種流言直到他畢業後赴耶魯讀碩士,追尋他建築師的夢想而終結。當時很多同學都建議我畢業後赴美,他們都覺得我和他很合適。但對我來說,他更像是我迷茫期的指路燈。在過去的這麼多年里,他給了我很多關于學習、生活的建議,我人生的關鍵的選擇,都和他有著關聯。但這並不代表,他適合我。
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樣有這樣的感覺,高考為了讀重點大學,可是上了大學後,卻不知道自己的目標在哪里。而陳勁則不同,他很清楚明白自己的目標,並且把自己的人生從開始計算到了最後,無疑這是很完美的。
今天他說這句話的意思我明白,他期待的是一次愛的歐洲旅行。但是他期望有著卓越成績的生活並不是我想要的。
「陳勁,我在美國已經待了有4年了,說真的,听從你給我的建議,開拓了我的視野,使我清楚的明白自己能發揮多大的價值。」我搖了搖紅酒杯。
陳勁笑著和我踫了下杯,然後繼續等我的答案。他知道我的重點在後面。
「可是,你知道麼?我好像一直生活在別處。我很感謝你,在異國他鄉有你這麼一個老朋友。不過,我已經準備回國了。」
陳進有些錯愕,他不解的問道「為什麼?」
這次,我綻開了燦爛的笑容「因為,隔了天涯海角,我卻常在某個清晨或午後或黃昏或傍晚有一些牽掛。」
「你戀愛了?」不難看出,陳勁的臉上明顯的失落和挫敗感。
他或許也認為自己是最適合我的。而我此刻想到的是奧普拉的一句名言︰很多人想和你一起乘坐豪華轎車,但你想要的是,如果豪華轎車沒了,依然會和你搭乘公交車的人。
「算是吧。」我好不容易才尋回的溫暖,怎麼舍得放棄。
和陳勁的晚餐最終在我的心不在焉和他的沉默不語中提早結束了。離開的時候,我和他說完再見就沒有再回頭。
我一點都不擔心陳勁,對于那樣一個,把事業和發展直接列入人生軌跡的人來說,失戀或者只是一味調劑品。何況,由他擔當主設計的建築剛獲獎,他馬上就又要投入到成功的光環中去了。而我,第一次想清楚自己想過的生活。
回到家的時候還不到7點,下午和小波通電話告知他的時候,我只說今晚晚點回家,沒有說今天不回家吃飯。
可是,按了幾次門鈴都無人應答,我只能自己掏鑰匙開門。
打開屋子後,原本索繞著飯菜香味的屋子冷冷清清,餐桌上擺放的碗筷,卻是單人的。
沙發靠墊都擺放整齊了,茶幾上空無一物。原本這幾天我們倆常常窩在沙發一起看電影,都是一人枕著兩個靠墊,,茶幾上總是擺放著我的咖啡他的綠茶。
「小波,我回來了」我喊了幾聲,期待著小波從房間內走出來,不過沒有得到回應。
我不安起來,放下包後,快步走入小波暫住的臥室,打開門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他不在了。
屋子掛衣架上空蕩蕩的。原本擺放在牆角的行李袋已經不見了。床上的被子,已經折疊好,被擺放在床頭的位置,一如小波沒有來之前的無數個日子。
我的臥室又變成了我的臥室,只除了床頭櫃上多出來的一束百合提醒我臥室與之前不一樣的地方。
我恍然若失的走過去,拿起了那束百合花。這是小波第一次送女孩花吧,看著包扎花束用了那麼多張紙,估計又被騙了不少錢。我正這麼想著,一眼就看到了花正中擺放著的一封信。
我展開信封,小波俊逸的字體落入眼底︰
琦琦︰
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在回國的班機上了。客廳和浴室故障的兩盞燈已經修好,冰箱里我也存放了不少食物,飯菜在桌上,熱下再吃。
你要好好的,珍重!
小波
我心里彌漫起濃重的委屈和氣惱,臭許小波,我還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的答案,你怎麼能就這樣離開呢。
我抓起車鑰匙,剛卸下的圍巾還未來得及戴上,就飛也似得沖出了門。
我將車速打到被允許的最大時速,這恐怕是我開車以來速度最快的一次,我只是覺得如果不趕快,怕是趕不及了。
十多年前的那幕場景一一回放在眼前。
當年小波和我絕交,我去「在水一方」找他,可是被門衛擋在門外,推到在路邊。來往的人都看著我,我的眼淚直在眼眶里打轉,只得強忍著站了起來,躲到一邊,坐在地上靜等。許久後,小波才騎車摩托車過來,我拼著命叫他,可他頭都沒有回,把摩托車交給小弟去停,自己一邊摘頭盔,一邊走進了舞廳。留給我的就是一個決絕的背影。
這個背影,很長一段時間成為我午夜夢回的痛楚,成為十多年里,我為數不多期望的改寫。
許小波,許小波,你一定不能再次決絕的扭頭就走。
約莫半小時後我就拐進了飛機場,下了車後就直奔候機大廳。
從舊金山到北京的飛機有很多趟,我不知道他乘坐哪趟班次。而路上我一直撥打的手機總是處于關機狀態,按照正常的思路,他既然沒有告訴我離開的時間,更大的可能是他算好時間,此刻已經在飛機上了。
可是,不知為何,我似乎有一點預感,或者是殘存的希望,他還沒有走。
我從登機信息欄上查到了舊金山至北京的飛機時刻,和等候登機的通道。最近的起飛時間距離現在還有三十分鐘,或許他是這趟飛機。
等我匆忙的趕到登機處時,一大群人正有秩序的在進行通關安檢。我在此刻第一次討厭熱鬧的人群,討厭多數美國人怎麼那麼高大和肥胖。
密密麻麻的人群阻擋了我的視線,我拼命想往里串,不時的被推搡出來,周邊有人開始抱怨我的行為。
正前方盡頭一個熟悉的身影從縫隙里,落入了我的視線。是小波,他正低著頭走路,一手插兜,一手拿著機票。落寂卻無奈。
這一幕刺痛了我,我顧不得矜持,拼命的用中文大喊起來,全然忘了這是在美國,大家通用的是英語。
「許小波,你站住,我是羅琦琦,你的琦琦。」
我的位置已經很接近安檢通道了,周邊沖上來兩個白人警察,一手一個把我架住,我拼命掙月兌,不顧形象的繼續叫喊。哪料這兩個凶悍的警察,或許以為我是恐怖份子,使用的手力開始加大,拎起我強行向後退。
機場很吵鬧,我的喊聲似乎都被淹沒了,小波沒有回頭,仍然一步一個腳印往前挪動。
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恐懼和難過瞬間將我淹沒,我的臉上早已大雨滂沱。我何時如此脆弱過。
淚水迷蒙了我的視線,就在我絕望的想閉上眼楮的時候。那個決絕的身影突然轉過了身,我似乎能看到他震驚的神色,然後他就開始大踏步的向我這個方向沖過來。
「letmego,orIwillcomplaintyou.」(放開我,要不然我投訴你)我冷靜的蹦出了這句英語。
警察一放開我的瞬間,我就跌入了一個無比熟悉和溫暖的懷抱,然後就被緊緊擁住。
我將眼淚都擦在他的衣服上,緊抿著嘴不吭聲。剛才是悲傷的厲害,現在驚喜和氣惱一股腦的涌上腦門,我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你怎麼趕過來了?」一會後,小波拉著我到人群邊,笨拙的給我擦淚漬。我還是不說話,想了想後,我指指他的褲袋。
小波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常把手機放在褲袋里,我的意思是他怎麼沒有開手機,有東西要給他看。
「我關機了,怕我忍不住給你打電話。」說到後面,他的聲音明顯放輕了。他打開了手機,一會幾條短信提示音響起,他低著頭開始看短信。
我知道那是什麼內容,因為全是我發的。
半小時前,撥打電話打不通,我發了第一條短信「好」
二十分鐘前,第二條短信「許小波,我會回國的,你听清楚,這是我的答案。」
十分鐘前,第三條短信「許小波,你怎麼能不等我。你這個王八蛋。」
五分鐘前,最後一條短信「小波,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我喜歡你。」
眼前的小波,似乎被驚喜給淹沒了。剛開始,他面無表情的打開了手機,一會後似乎想笑,可牽扯了下嘴角,卻終是昂起了頭,將頭略撇向一邊,一只手緊緊按壓住眼部的位置。另一只扶住我手臂的手卻在不自覺的收緊,握的我有些發疼。
小波哭了?當我看到指縫間溢出的水漬,我不禁愣住了。剛想覆上他的手,下一刻卻又重新被擁入了他的懷抱。這次,小波勒的那麼緊,似乎想將我揉進他的身體和生命中。
「小波」我無意識的叫了叫他的名字,心中感慨萬千。這是我記憶中第一次看到小波情緒的失控。以往,他再生氣,無非是提高嗓門,哪怕在那次我想拼命而差點闖禍的時候,他也能在最後一刻想到收回打我的手。他再悲傷,就算不得不放棄夢想的時候,他也不曾哭泣,不是抽煙、沉默,就是緊握我的手,慢慢感受紋身的刺痛。
小波將頭抵在我的腦門上,好一會後,他悶悶的問道。「琦琦,你知道一個好字意味著什麼?」
我知道,一個好字不僅僅是代表著我要回國,而且要再回到他的身邊,做他的一家人,不僅僅是朋友,而要比親人更親一點。
我在他懷里,點了點頭。
「琦琦,我看到了你飛翔的世界,在這里你過的很好,肯定有我所還未看到的精彩,我怎麼能讓你為我收起你的翅膀。」
我使了使力,從他的懷里掙月兌出來,然後一眨不眨的直視他的眼楮。說道「小波,我想好了我要過的生活是什麼。我肯定我要的不是精彩絢爛的生活,而是有一份我喜歡的工作,一個我愛也愛我的人,還有要生活在我熟悉的國土上。你知道你要為此做出多大的努力麼?」
小波怎麼不可能明白,我雖然要回去,可是如何再回到那個小城鎮?在那里,我肯定不愁吃穿,工作也不是問題,但我怎麼甘于依附他而生活著。我正因為接觸的太多,才不能無所謂的簡單說放下就放下。
「我明白,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他笑了笑,手輕輕的將我臉頰旁的碎發夾到耳邊。
「你不會有後悔的一天麼?為可能所需要舍棄的。」
「你若無悔,我亦無憾。」小波看著我,認真的回答到。
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給填滿了。我怎麼會後悔,如果沒有小波你,怎麼可能會有今天的我。離開許小波的羅琦琦,其實什麼也不是。只是,或許,內心深處的我依然那麼太過自我。
「可是」小波第一次沒有遮掩,在我眼前流露出愁緒和無措,他想了想,避開我的目光,只是輕輕的擁住我。說道「琦琦,你說你喜歡我,可是那是愛麼?」
我靠在小波懷里,听著他有力的心跳,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是愛麼?我和小波之間深厚的感情,有親情、有信賴、有想念、有友情……自然,也是喜歡他的。只是,這喜歡能夠深厚到算是愛情麼?愛情的成分又有多大呢。
十多年前,我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對張俊的情愫,因為那時多麼單純,對一個人的過分的關注、不舍、喜歡、嫉妒、自卑等如此純粹,清楚能分辨是愛。而現在,我們都經歷的太多,在意的太多,內心的**彼此紛擾,不再那麼簡單了。
「小波,如果我現在還不算是愛你,那我以後一定會努力的去愛你。」
「要是努力沒有用呢?」
「那我就再努力,再努力,可是,你保證不能離開我。」
「我保證,你沒有松手,我就一定不會放棄。」
我知道小波是言出必行的那種人,他或許不知道的是,我從來不會因為我的決定而後悔,如果認定了,我就一直會堅持走下去。
美國時間2009年1月8日的晚上8點整,如果你們在美國舊金山機場,就一定曾留意到一對親密相擁的中國情侶。女子的臉深埋在男子的懷中,男子則是略低著頭,唇角洋溢著淺淺的笑容。身邊往來行人那麼多,他們絲毫不曾留意,似乎恨不得將此刻駐足成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