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茫然地抬頭一看,淚水立即蒙了雙眼,忍不住喊出聲來︰「師兄!」
張浩然在長椅的另一端坐下,看著華羽文一張六神無主的臉。
華羽文一把搶回酒瓶,仰頭「咕咚咕咚」灌了兩口,用手背抹了一下嘴,道︰「師兄,別攔我,我……想喝酒。」
張浩然並不再問什麼,道︰「既然如此,我便陪你一起喝!」
他從華羽文手上拿過酒瓶,也仰頭灌了兩口,又把酒瓶遞了回去。
他們如此你一口,我一口,一轉眼,瓶子已經見底了。張浩然拉起華羽文的手,道︰「沒過癮是吧?走,咱再去買兩瓶!」
他們到教學樓旁邊的小賣部,又買了兩瓶「二鍋頭」和幾袋豆腐干。
他們回到那個隱蔽的角落,一左一右地坐在原先那條長凳上。張浩然打開一瓶酒,遞給華羽文,自己又打開另一個瓶子,把酒瓶一舉,道︰「師妹,cheers!」
華羽文也把手上酒瓶舉起,兩只酒瓶踫在一起,發出清脆的一聲「叮」的響聲。
華羽文喝了一大口,這才睜著一雙朦朧的眼楮,道︰「師兄,我不是在做夢吧?你不是在澳洲做試驗?」
張浩然也仰頭喝了一口,道︰「當然不是做夢。你在我微博里留言說你不好,我這才日夜兼程地從澳洲飛回來,這不是我們當初的約定嗎?」
華羽文又喝了一口酒,隨手抹了一把凌亂的頭發,瞪著一雙血紅的眼楮,道︰「師兄,五年前的約定,你……還記得?」
張浩然道︰「自然是記得。當年,我出國深造,你留在國內發展。臨別之時我們彼此定下一個約定——要常常在對方的微博上留言,話不必多,‘我很好’三個字,便足以使對方放心。」
華羽文又把酒瓶舉起,拿到張浩然眼前,與他手中的瓶子一踫,然後又拿到自己口邊喝了一口,道︰「如果要寫‘我不好’,一定要三思而後行,看到這三個字,必須立刻飛到對方身邊,哪怕是海天阻隔,哪怕是千難萬險。」
張浩然道︰「所以,看到那三個字,我就來了,不知道你怎麼樣,心里很是忐忑不安呢。」
華羽文又喝了一口酒,淡淡的笑道︰「師兄,我想喝很多酒的時候,你是唯一一個不會勸阻我的人!」
張浩然道︰「既知道你要喝,必定有要喝的道理,你如果想說,自然會告訴我,不想說,我便也不必問,陪你一起喝就是了,為何要去勸阻?」
「師兄,你真是我的知己,」華羽文往里面挪了一體,靠在張浩然的肩上,眼淚不自覺地就流了出來,「我現在,只想借個肩膀哭一下。」
張浩然拍拍她柔女敕的肩膀,並不問什麼,只是由著她的眼淚打濕了他雪白的衣領,道︰「哭吧,哭吧,想哭的時候,師兄的肩膀,永遠是你停靠的港灣。」
華羽文問道︰「師兄,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里?」
「我一下飛機就立刻去你家里找你,可是門反鎖著,你不在,小區的門衛告訴我,你剛在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瓶酒,我想,必定是到這里來了,這才趕過來,」張浩然抬手看看手表,笑道,「你看,我時差都還沒倒過來呢。」
「師兄,你真是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了。」華羽文靠在張浩然肩上,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是啊,我們一起在學校六年,你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買瓶酒到這里來借酒澆愁,我也陪你來過幾次,怎麼不知道。」張浩然回憶起過去學校里的時光,眼里心頭滿是甜蜜,「可是,現在,到底是天各一方了。」
華羽文眼神茫然地望著遠處,道︰「人慢慢地長大了,就不能夠再像小時候那般無憂無慮,總會有各種事情牽絆著吧。」
張浩然道︰「是啊,就算我們再想像以前一樣天天廝混在一起,那也是不可能的了。」
華羽文道︰「師兄,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為了我打在微博上的三個字,專程漂洋過海地過來。」
張浩然道︰「師妹說哪里話。同窗六年,我一直在醫院和實驗室里忙碌,學校里的事情,一直是你在幫我做,做開題報告,寫論文,報賬,幫導師代課,六年如一日,我從來都是放在心里的。」
華羽文道︰「那不過是舉手之勞罷了,師兄現在還提那些,真讓我無地自容了。」
張浩然道︰「碩二那年,我代別人考六級,結果發現了,給了個處分,差點沒了畢業證,還不是你,跑到研究生處和二級學院據理力爭,這才幫我挽回了損失,師妹的對我的情誼,我都記在心里的,不過大恩不言謝,師兄一向是拙嘴笨舌,不怎麼會表達罷了。」
華羽文也笑道︰「你不說我都快忘了,那一次,我還跟二級學院的朱院長吵了一架呢,像個潑婦一樣!」
張浩然也笑道︰「可不能那麼說!你當時像個巾幗英雄,說話連珠炮一樣,逼得朱院長說不出話來!」
回憶起過去在學校的時光,華羽文的心情也開朗了許多,道︰「那個半老的婦女,正在更年期呢,見什麼事情都看不順眼,女同學背地里叫她‘朱元璋’,專殺忠臣的!我罵了她呀,算是輕的呢!」
張浩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所以,我的碩士學位,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呀。」
華羽文也笑道︰「師兄怎麼盡是說我幫你的呢!那一次舞廳里遇到流氓欺負我,你不是還幫我出頭了嗎?狠狠地給了那流氓一個教訓!以後他都不敢到我們學校的舞廳來了!」
張浩然道︰「博士一年級的時候,我家里遇到急事,你把生活費都拿給我,才幫我渡過的難關,我後來才知道,你為此,啃了半年的饅頭!」
華羽文道︰「都是農民的孩子出身,誰還不知道誰的苦,師兄,不要再說這些了。」
張浩然站起身,道︰「開心了,就好,我們去操場上走走吧。」
此時正是午後,冬日的午後,暖暖的一輪太陽,微微的風卻帶來些許涼意,有兩個學生穿著很薄的運動衫在跑道上跑步,除此之外,就再沒有其他人了。
他們並排走在操場茵茵的綠坪上,沐著已有些涼意的風。華羽文道︰「師兄,我失業了。」
張浩然並沒有顯現出些許的驚奇的神色,只是「嗯」了一聲,等待她繼續說下去。
華羽文道︰「銀行催我交房貸,我現在,已經是身無分文了。」
張浩然一邊慢慢地在操場上走著,一邊認真地听,他的性格一向如此,善于傾听,而不善言辭。
緊接著,華羽文便把如何克隆的梁若辰,梁辰如何被綁架的,梁若辰如何冒充梁辰陪她到大連出差,她如何到阿壩州尋找梁辰,那三十九個人是怎麼死的,以及穆顏萱如何和她斷了姐妹情分,楊悠悠如何威脅她三天之內答應克隆一個林若達,如何在網上看到自己的果照被發布出來,以及主任如何通知她不用再去上班了,梁辰如何從她的車庫中失蹤,等等一干事件都一股腦地說給了張浩然,然後問道︰「師兄,你說,梁辰他——會是去哪里了呢?」
張浩然耐心地听完,然後點頭道︰「師妹,其實,大概事件,我在來之前就已經知道了。」
華羽文抬頭驚道︰「什麼,你知道?」
張浩然道︰「我不僅僅是知道這些,而且,我還知道,梁辰——此人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
由于酒精的作用,華羽文此刻已有些昏昏沉沉的,腳下也有些不穩了。她听得張浩然這麼說,心下有些沒懂,道︰「梁辰他當然不簡單!他的良辰美景是跨國公司,他的繪畫作品整個藝術界都頗為景仰,他現在可是名人呢!」
張浩然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難道師妹沒覺得,梁辰的失憶很蹊蹺嗎?」
華羽文不解地看著張浩然,道︰「那是因為馬爾康的車禍……」
張浩然道︰「這個我知道,師妹你也是醫生,你想想,如果是頭部外傷導致損傷了記憶中樞,又怎麼會還能保留夢中的片段呢?這個,從理論上講,行不通,要不要我再去幫你咨詢下腦外科?」
一陣涼風吹來,華羽文打了一個寒戰,道︰「你是說,梁辰的失憶是假裝的?」
張浩然道︰「先不要急著下結論,我們先冷靜地分析一下。如果他真的失憶了,只記得你一個人,那麼如果他從車庫中跑出來,會去哪里?」
華羽文道︰「當然他會去找我……」
張浩然道︰「可是他沒有去找你,這說明了什麼?」
華羽文愕然道︰「難道他……」
張浩然道︰「師妹,我們再來分析下,如果他並不是真的失憶,他離開了車庫,會去哪里?」
華羽文道︰「去找若辰,要回本來屬于他的身份?」
張浩然道︰「現在你心里已經有了答案,還用問我嗎?」
華羽文搖搖頭,道︰「你分析的有道理,可是——我還是不信,他會騙我。」
張浩然道︰「我來之前已經有所耳聞,網絡上盛傳,良辰美景的董事長,是克隆人冒充的,為此,他出來澄清了幾次,我就覺得,這里面一定有蹊蹺,師妹你得多留神。」
「好吧,听你這麼分析了以後,我覺得心里好受多了,」華羽文道,「師兄,我現在餓了。」
張浩然欣然一笑,道︰「知道餓了,就好!走,師兄請你吃兔頭、鴨唇去!我也很久沒吃正宗的川味菜了!」
吃完了飯,華羽文覺得精神好多了,他們剛剛回到華羽文的公寓,楊悠悠便打電話過來,說答應的三天可已經過了兩天了,問華羽文考慮好了沒有。
張浩然看華羽文的表情,心里已然明白了大概,他湊近過來,用手指在手心里寫了一個「拖」字,華羽文便立即心領神會了,對著話筒說道︰「悠悠,我明白你的心情,達哥吉人天相,一定會沒事的。我正在跟師兄聯系,希望他能夠幫忙,你知道,我現在連工作都沒有了,條件也不具備,再說了,要是沒有師兄的幫忙,我一個人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克隆人來呀!」
楊悠悠听華羽文這麼說,語氣也緩和了下來,道︰「我代林達謝謝你,但願你能夠救他。我等著你的佳音。」然後,便掛斷了電話。
華羽文道︰「師兄,你也看見了,我這拖得了一時,拖不了一世啊,如果她真的把若辰身世的秘密,還有我們之間的聊天記錄都公布出來,我怕的是連沃克教授也會受影響啊。」
張浩然道︰「師妹,這件事情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幫你想好了解決的辦法。」
華羽文問道︰「什麼辦法?」
張浩然卻並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故意賣關子似的說道︰「師妹,有多少年——沒跳過交誼舞了?」
華羽文被問得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道︰「總有五六年了吧,現如今,時代變了,我們當年跳的那些曲子,都過時了吧,現代的九零後,玩的是酒吧里那些勁霸的音樂了。」
張浩然道︰「師妹可有雅興陪我再跳一曲?」
華羽文聞言心下十分歡喜,這麼多年都在門診或者病房拼命地奔波,倒是早就忘記了當年自己在舞廳里的風采了。
華羽文關了客廳的燈,只留一支紅燭,閃著微弱的火焰,又換了一件長長的夾棉旗袍出來,薄施粉黛,發髻高挽,一支古典的釵子,甚是楚楚動人,與方才憔悴的模樣真是判若兩人。
悠揚的慢四舞曲伴著《梁祝》的調子裊裊飄來,張浩然向華羽文優雅地一伸手,兩個人便相擁著步入「舞池」。
那旋轉的舞裙,輕快的舞步,讓他們仿佛回到了學生的時代。那艷麗的裙擺,宛若一朵盛開的喇叭花,緊緊地圍繞著張浩然挺拔的身姿,輝映著他們艷陽般燦爛的笑容。音樂的情緒,因為他們,變得時而沉靜,時而激昂!就這樣,他們的心情開始跟隨者音樂,跳動,旋轉,飛翔,漸漸地忘卻了周圍的一切,暫時忘卻了煩惱和憂傷……
跳動的燭光將華羽文原本就恰到好處的五官映得愈發精美,張浩然一邊帶著她十分優雅地旋轉,一邊從側方看著她的臉的輪廓,附在她耳邊道︰「師妹,你真美。」
華羽文道︰「師兄的舞姿也還是那麼蒼勁優雅。」
張浩然道︰「師妹,房貸的事情,你不用操心,明天,我就去銀行,幫你把余款一次結清,沒了貸款,這房子,你也住得輕松些。」
華羽文道︰「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每次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都是你挺身而出。」
張浩然笑道︰「因為我知道,如果換做是我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你也同樣會挺身而出的呀,你為了我,跟朱院長吵架,我也沒說一個謝字啊。」
華羽文道︰「男人幫女人,多是為情為色,可你這麼幫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張浩然道︰「只為君心,無關風月,我與師妹之間,難道還需要多言嗎?」
只為君心,無關風月。師兄,你這一句話,讓我心里多少感慨,無法用語言表達。此生能得一知己,足矣。華羽文伏在張浩然肩頭,隨著音樂輕盈地轉動著自己的身軀,從未感到過的輕松自如。在他面前,她可以蓬頭垢面,不修邊幅,可以大大咧咧,信口開河,可以撒嬌撒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必像平時一樣把自己包裝起來,戴上一副偽裝的面具,而他,卻並不想要她的身體,也不想要她的愛情,她的靈魂,甚至不需要常常見面,平日里是各忙各的,只要看到微博里她寫的「我很好」的留言,便安然了,可是,一旦她有過不去的難處,他又會第一時間出現在她面前,幫她分憂。
張浩然道︰「其實當年在學校讀書的時候,我的確曾經對你動過心,可是,現在,我覺得,這種無關風月的感情,更好。我可以沒有妻子,但不能沒有知己,你是我靈魂的一部分。」
是啊,夫妻間常常會有糾纏不清的矛盾,而朋友之間,不會有。紅顏知己,我是你靈魂的一部分,你也是我靈魂的一部分,我們之間的感情,不同于友情,不同于愛情,不同于親情,那是游離在邊緣的第四種情感,說不清,道不明的,總之,我們中的一個遇到過不去的難處,另一個都會立即出現在他身邊,不管千難萬險——那是一個關乎一生的約定,是我們之間的一個秘密,不管海枯石爛,天荒地老,我們之間的約定永遠都不會變。
一曲到了慷慨激昂的高/潮部分,即將完畢。張浩然的手在空中優雅地劃了一個弧度,華羽文便立即默契地轉身,擺了一個完美的謝幕的姿勢,剛好在曲子終了的最後一個鼓點,恰到好處。張浩然趁勢攬住她的腰,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師妹,你得馬上著手到北京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