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賦稅的為難之處。紛亂之時,為減輕百姓負擔,促進耕織、貿易,應該減免稅賦,但是為支付戰備開支以及可能與戰亂同時出現的饑荒、時疫等等,國庫又需要大筆支出,因此賦稅政策又往往背道而馳。也有在太平年間多征種種稅賦明目,……"
端居先生李泌侃侃而談,其他人都聚精會神地听著。呃,也許,要除了容若。
說心里話,容若心里實在覺得李泌這次收她為徒,有點兒趕鴨子上架的意思。她對政治並沒有太多興趣,穿越到唐朝,她只想做些自己覺得好玩的事,她讀書習字練琴學武,是希望學會江瀟然曾經想學但是沒有機會學的技能。在唐朝,她只想做一個能把自己的命運握在自己手里的女孩子。
她挺身而出,赴南詔說動南詔與大唐聯手對抗吐蕃,是因為她當時為父親和韋皋等人的慷慨激昂所動,也是覺得這是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她跟隨李愬來到衡山,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有機會再回到二十一世紀去,做回江瀟然。可誰知卻陰差陽錯被李泌留下,每日里所學並不是什麼天文星相、通曉陰陽,而是所謂"濟世安民"的學問。天知道,她對這些其實並沒有太大的興趣,江瀟然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女政治家,武容若也從來沒有野心成為第二個則天皇帝。
想到這里,容若心中不由悲嘆一聲︰人生啊,畢竟是不如意事十之**。
幾天下來,容若已經發現,李泌的授課方法很像二十一世紀大學里的討論課,一般是說有關國計民生的一些現象、講幾個例子,然後發動學生們開始討論。
在討論過程中,大家可以各抒己見,即使與李泌的意見相悖也沒關系,只要開拓思路、抒發自己的觀點,就達到了上課的目的。
這樣的授課方法,雖然在二十一世紀已經司空見慣,但是在這還是頗為尊師重道的唐朝,確實可以算是別闢蹊徑。
這樣對于容若來說還有最大的一個便利︰就是可以表面上假裝沉思,實際上神游天外,或者去觀察周圍的帥哥們。
李泌此次共收了六個學生。除了李愬、容若、李純、郭鈺外,還有兩個人。其中一人名為吳元濟,容貌英俊之外,眉宇間更有三分桀驁不馴的傲氣。另一人名叫田興,五官單看似乎都平常了一些,可是溫和親近的笑容令人心生好感,只是他偶爾眼中流露出的對人對事的審視打量的精明神色,讓人心中明白,此人絕非表面上那般平凡無奇。
在這些人里,容若最感興趣的還是李純,那位冷冰冰的大帥哥。有時候她忍不住暗暗琢磨︰這個人,到底會不會溫和地笑呢?會不會溫柔地說話?冰封的大地,是不是也有春暖花開的時候?
唉,容若又忍不住暗暗嘆氣。自己實在是中了清穿小說的毒,想當年,讀桐華的《步步驚心》,她可是不折不扣的四爺黨啊。
容若一手托著頭,正盯著李純琢磨著,李純仿佛也有了感應,冷冷的目光往這邊掃來。容若連忙移開視線,看向李泌老師,暗中吐了吐舌頭,思緒也從剛才的不知所雲轉到李泌正在說的賦稅上了。
听了李泌一番話,李愬輕嘆道︰"兩稅法確實與以往稅制不同。按戶等征居人之稅,按土地征田畝之稅,每年夏秋兩征。無論貧富,以土地多寡入稅,均貧富,促民生,很得百姓擁戴。然而,茶稅一征,雖國庫立豐,但卻給不少貧苦百姓帶來無盡煩惱。"
飲茶在唐朝出現了空前的盛況,王公朝士,平民百姓,都以茶作為日常之飲。除了四川地區和江南地區茶風日盛外,黃河中下游的廣大地區也是盛行飲茶,大凡交通沿線,隨處都有茶攤、茶鋪,不分道俗,投錢可飲,十分方便。江南各地的茶則源源北上,舟車相繼,所在山積。不只江南和江北產茶,中原地區以至黃河之北也出產名茶了。
建中四年(公元783年),唐德宗開始征收茶稅,十稅其一,由負責對鹽鐵征稅的鹽鐵轉運使主管茶務。茶稅之法從此被建立起來。由于當時飲茶已經蔚然成風,種植茶葉的人、以運茶販茶為生的人很多,因此此稅一征,國庫立時進項滾滾。
听李愬如此說,郭鈺不解地道︰"茶稅于國庫甚為重要。李兄何出此言?"
"許多地方的茶農,因為貧困潦倒,才轉為種茶。以蜀中為例,"李愬看了容若一眼︰"蜀中豐饒,天下皆知。但實際上,蜀中卻也有不少地方,因為地處偏僻,群山崎嶇,不適合農播,因此百姓以種茶為生,勉強糊口。茶稅十稅其一,百姓豈非哭告無門?"
田興笑道︰"李兄這麼說,可有實證?"
李愬再嘆︰"我此次路過蜀中,在益昌(今四川昭化)听說這樣一件事。益昌令何易于,在接到開征茶稅的詔令後,十分苦惱。因為益昌是個窮困之地,不征茶稅,百姓都已生活得相當困苦,若要再強征什麼茶稅,百姓必定是死路一條。無奈中,他交待手下小吏,此稅暫時不征。但違拒詔令,這乃是死罪。那小吏思慮再三,要求主動頂罪,讓何縣令可以以流放代替一死。何縣令卻道-我既然不以保全自身一命來移害于百姓們,也決不會讓你們來為我替罪-"
听李愬提到蜀中之事,容若本就加了注意,急忙追問︰"後來怎樣?"
李愬語音轉低︰"在左右為難之際,何縣令在家中的院子里支起火堆,竟投火……"
諸人听聞這樣的人間慘劇,同時"啊"了一聲。
田興皺眉道︰"悖詔不遵,一死了之,此事可大可小,如若被人在身後參了一本,就是傾家滅族之禍了。"
李愬搖搖頭︰"據說劍南蜀西節度使武大人知道此事後,默然無語,後來給了何家後人不少銀兩,令益昌縣衙的人將何縣令好好安葬。也沒有再追究何縣令的責任。只是新上任的縣令,茶稅照征不誤,益昌茶農一時叫苦連天。"
諸人默默無語。
容若心中一時波濤起伏。
她雖然一直跟在父親身邊,有時候也幫助父親處理一些政事,就像這次的與南詔修好。但是她本來就對政治並不太感興趣,而且個性一向隨意,喜歡結交朋友,有時也跟隨在母親身邊,承歡膝下,對于外界民間的疾苦還是知之甚少。就像李愬所說的益昌征收茶稅的慘劇,她竟然一點都不知道。
容若嘆道︰"如果能有一套完整的社會保障制度,由國家統一調配資源,即使是貧困地區,即使在荒年,也能讓饑者有其食,貧者有其衣,不至有因為無衣無食而凍餓至死的人,這位何大人恐怕也不會因為要向百姓逼稅而投火而死了。"
一語既罷,容若突然發現室內一片安靜,大家都在看著自己,卻沒有人再發議論。
容若仔細一想,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所說的"社會保障",在二十一世紀,人人都耳熟能詳,養老保險,醫療保險,失業保險,雖然大家並不完全指望這些,但是有了就總覺得心里有一點底。江瀟然從前的同事,辭職後自己開公司創業,再精打細算,也不忘給自己交一份社會保險的錢。可是在唐朝,這些言論就絕對稱得上是標新立異了。自己,又在無意中把千年之後才會出現的事物,提前說了出來。
田興忍不住問道︰"社會保障?這不是讓好逸惡勞的人有機可乘嗎?到時候會不會人人都不思勞作,只等著由朝廷發給衣食?"
容若只得硬著頭皮答道︰"這社會保障,只能供給人基本的生活需求。可是人人都會希望自己過得更好,向往更為富足的生活,那麼就得靠自己的努力勞動才能獲得了。而且還要建立一整套資格審查機制,想領取朝廷救濟的人,需要詳細申報自己的情況,由朝廷委派的專職官員去核實他個人的情況,才能決定是否給予他救濟。"
吳元濟皺著眉頭︰"這需要相當大的一筆銀錢,而且還有許多額外的支出。"
容若點了點頭,道︰"正是。但是國庫錢銀,取之于民,正是該用之于民。而且,為百姓做的事,也並不是徒勞無功的。太宗皇帝有-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之語。百姓能沒有後顧之憂,能安居樂業,社會才會安定。而且,制度在發展,時代在前進,即使在現在這個時代不行,但是幾千年後,終會發展出那樣的局面︰上位者以為百姓謀福利為己任,才能獲得百姓的支持。到那時候,百姓尊重擁護一個人,不再因為只是他出身的高貴,而是他真的能為黎民百姓做實事、做好事。"
郭鈺忍不住開口︰"天子受命于天,怎麼可以以平民百姓的好惡為標準?"
容若看向郭鈺,微微一笑︰"以前我曾經听人說過一句話,還記憶猶新,-絕對的權力帶來絕對的**-"
郭鈺倒吸一口涼氣。
其他眾人看著容若的眼神中也在變幻著不同的神色,大多是震驚,卻也有例外。
李泌的目光中滿是領悟了然,捻著胡須,輕嘆道︰"容若此言,雖是石破天驚,卻也有幾分道理。容若,你還有什麼想說嗎?"
容若想了想︰"有。"她慢慢地道︰"我還听人說過一句話,-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楮,我用它尋找光明-"
李愬凝視她的目光中充滿欽佩、感嘆、贊賞。
李純的目光也凝注在容若身上,但還是如以往一般深邃無波,良久,才慢慢點頭︰"有道理。"
郭鈺眼色奇怪地看了李純一眼,卻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