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興笑著迎上前來︰"李兄,武兄,我找人預備了些酒菜,二位可否賞臉?"
容若道︰"田兄好興致。還有誰?"
"李純李兄,郭鈺郭兄,還有吳兄。就是咱們六人。先生是修真吃素之人,我又不敢擾了先生的清修,所以連酒菜都置在後山。"
容若笑道︰"真熱鬧。"
轉頭又向李愬道︰"李大哥,咱們也去湊湊熱鬧吧。"
李愬見她這麼有興致,自然點點頭。
"那請二位先過去吧。我還要去尋吳兄。"
田興選的地方在後山,周圍都是花樹,郁郁蔥蔥,當中一塊空地。粉紅的桃花、雪白的梨花堆滿枝頭,艷如朝霞,燦似錦繡。
一張桌子放在樹下,桌上擺滿了酒菜,都是精致饌肴,時令果品。桌旁還放著幾壇酒。
李純和郭鈺已經先來了。
沒過一會兒,田興和吳元濟也一起到來,吳元濟手中還提著一支素桿紅纓點鋼銀槍,額上微見汗意。听田興所言,是在附近林中找到正在練武的吳元濟。
眾人紛紛落座。
田興作為主人,一邊給大家倒酒,一邊道︰"這是我特地托人運來的新豐酒,諸位請一試。"
郭鈺舉杯一飲而盡,贊道︰"果然是好酒。"
容若舉起杯仔細看了下,杯中的酒是一種純淨的翠綠色,清亮澄明,一股清冽的酒香撲鼻而來。
她飲了一口,入口醇厚無比,也嘆道︰"-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今日飲了新豐酒,可惜,我還沒去過長安。"
郭鈺笑道︰"容若你如果來長安,我們一定盡地主之誼,帶你游遍長安古跡,嘗遍長安的美味。"
大家本來都是年輕人,又都拜在李泌門下,日日相對讀書、辯論,早就熟識了。此時三杯酒下肚,言笑更是無忌。
吳元濟接口道︰"僅僅是游古跡、嘗美味,怕還是不夠吧?-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還得見識遍長安的風流繁華才好。"
郭鈺既然心中已經知道容若是女子,自然不願在她面前討論這個話題,苦笑道︰"吳兄說笑了。我怎會帶容若去那種地方。"
田興笑道︰"那有什麼?長安的世家子弟,誰不是走馬章台,流連花叢?難道郭兄你畏妻如虎?"
郭鈺嘆氣,卻也只得道︰"田兄何必開小弟玩笑?小弟尚未娶妻。"
容若放下酒杯,正色道︰"郭兄,你就算真的畏妻如虎,不願背著妻子去尋花問柳,又怎麼了?如果真的這樣,無論別人怎麼說,我武容若敬你是用情專一的男子漢,大丈夫。"
田興看了看容若的神色,發現她並不是在說笑,驚訝道︰"尋花問柳也不過是逢場作戲而已,容若你何必如此鄭重其事。"
容若認真地說︰"現在所有的制度里面,我最難以容忍的就是這個一夫多妻。一個男人如果真的傾心于一個女子,自然事事以她為重,心無旁騖,鐘情于一人,又怎麼會在花叢中流連忘返?如若並不傾心于這個女子,又何必將她娶回家?"
田興一怔。
在這個時代,男子在三妻四妾之外,出沒煙花之地,召妓作樂,也都被視作平常事。可是听容若如此說,他一時卻也想不出什麼來反駁。
還未等田興開口,李愬在一旁含笑問道︰"這幾盤小菜看似平常,仔細品來卻大有文章。田兄是否能為我解惑?"
李愬幾句話恰好說到田興的得意處,讓他一時忘了正在討論的尋花問柳的事。
他笑回道︰"這些都是我家鄉的特產,是家母知道我愛吃,特意命人送來的。"
田興拿筷子指了指其中一盤︰"這糟魚是以秋天我們那里特產的白魚,挑選中段肥美的,先洗再腌,加以陳年的糟汁,封在壇子里。滿百日後再取出,掛在陰涼處風干。吃時佐以槐花蜜上鍋蒸。"又指了指另一盤︰"這白切雞也是大有文章,需選用……"
李愬一句話就將話題轉往菜品上了。
諸人都是世家子弟,家世不凡,精于飲宴,話題引申開去,什麼時令該吃什麼,什麼菜配什麼酒,都是些熱鬧題目。
田興本來就善談,吳元濟、郭鈺也都是少年心性、不免高談闊論,李愬一向溫文隨和,容若在蜀中也和韋皋等人飲酒高談闊論慣了,一時席上也不寂寞。唯有李純,面上神情還是一貫的波瀾不驚,話也不多。
唐朝崇尚文武全才,詩酒風流。此時酒過三巡,田興笑著轉向吳元濟︰"吳兄,剛才在那邊林中看見吳兄練槍,果然是好武藝。能否再一展身手,讓我們見識一下?"
吳元濟也不推辭,點頭道︰"既然田兄如此說,小弟就獻丑了。不過小弟也一向仰慕李愬李兄的劍法,正想借這個機會和李兄切磋一下。"
田興撫掌笑道︰"今日能看到兩位的身手,真是不虛此行了。"
李愬本來不是愛出風頭的人,搖搖頭︰"小弟就不獻丑了。"
吳元濟嘴角帶笑︰"李兄何必謙虛?李兄文武雙全,小弟一向仰慕得很。該不是李兄嫌棄小弟武藝低微,不堪為對手吧?"
吳元濟幾句話,看似客氣,但卻暗藏鋒銳。
李愬輕輕一笑︰"既然吳兄執意如此,小弟只得奉陪了。"
吳元濟雙眉一挑︰"請。"
兩人遙遙相對而立。吳元濟雙手執槍,左手在前,右手在後,蓄勢而發,本來眉宇間蘊含的三分傲氣此時都化為凌厲的銳氣,氣機完全鎖在李愬身上。
李愬神態怡然自若,橫劍當胸,神蘊內斂,一陣風來吹動他的白衫,當真當得起"風姿卓然"這四個字。
吳元濟大喝一聲,銀槍灑出碗大的槍花,向李愬迎面刺去。李愬腳步微錯,長劍平平地削出,槍劍相擊,"當"地一聲巨響,幾乎迸出火花來。兩個人兵器相擊之聲不絕于耳,斗了個旗鼓相當。
吳元濟銀槍矯捷剛猛,如蛟龍出海。李愬劍法空靈,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容若目注兩人槍來劍往,身形縱橫交錯,臉上依然漾著淡淡的笑意,似乎對李愬有充分的信心。
可暗地里,她雙手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緊短劍。
這一段時間相處下來,在她心中,早就將李愬看作大哥了,是親近的親人。關心則亂,雖然她也能看出吳元濟和李愬武藝在伯仲之間,兩人到現在為止還並沒有誰佔了上風。
吳元濟為什麼要向李愬挑戰?容若心知肚明。兩人的恩怨起源于日前一次李泌課上的討論。
那一次的討論題目是"當今朝政的弊端所在"。
說實話,這樣的題目,雖然在針砭時弊,但實際上已經隱隱指向當今天子為政的不當,雖然大唐的政治風氣在封建王朝中尚屬開明,但是能大膽到如此,也令人暗暗乍舌了。這也正是李泌教學生的不拘一格之處。
吳元濟皺著眉頭道︰"安史之亂之後,宦官專權,把持朝政,下至各部政務處置,上至封相拜將,無不受宦官意見影響。甚至有-大家但內里坐,外事听老奴處置-之語。無論是封疆大吏,還是閣部重臣,在深受天子寵信的宦官面前都要小心謹慎,唯唯諾諾。時事之弊,莫過于此了。"
李愬淡淡一笑︰"我倒覺得藩鎮割據的危害更大。節度使總領一方軍務政事,藩鎮之內,百姓只知有節度使,不知有天子。天子政令只能行到長安附近。比之宦官弄權,豈不更令人憂慮?"
吳元濟面色一沉︰"藩鎮節度使駐守一方,外御異族,內安百姓,為天子分憂解難,宦黨怎麼能與之相提並論?"
李愬仍然語調平緩,態度從容︰"節度使是封疆大吏,外領王命,鎮邊安民,職責本就該如此。如果真能如蜀西劍南那般,外御吐蕃、南詔,治下又清平安定,也就罷了。可惜的是,頗有些藩鎮父子世襲,以王命之名,行一己之私,並不比宦官弄權要好。"
吳元濟面色漸漸發青,怒道︰"難道你要說宦官比封疆大吏還要高明?那些閹人們身體殘缺,出身貧賤,也無任何才學,卻偏偏要參與朝政……"
容若忍不住道︰"身體殘缺又不是他們自己的錯,貧賤的出身也不是他們自己能選擇的。一直以來,除了受到天子的寵信,在世人眼里他們就是下賤之人,可是他們身上的才華、操守卻不一定比士大夫差!"
思想來自二十一世紀的武容若,從來堅信人人平等,即使他們爭論的對象是飽受世人白眼、在史書文字里是渣滓一樣的存在的宦官。她並不是對宦官有什麼特別的好感,但是她就是受不了吳元濟談論起宦官時的那種發自心底的鄙夷輕蔑,因此才出言反駁。
吳元濟臉色更是難看,但是還沒等他再開口,田興已經在一旁勸道︰"吳兄不必情急。李兄和武兄弟也不過就事論事而已。"
李純一向神情淡漠,听的多,說的少,仿佛置身事外一般。此時卻突然開口道︰"天子為什麼如此寵信宦官?開元以前,宦官只是在內廷受天子差遣,受寵信如高力士,也不過是在內宮頗有權勢。那時候,玄宗皇帝寵信李林甫、楊國忠這樣的朝臣,寵信安祿山這樣的封疆大吏節度使,可是後來呢?"
李純冷冷一笑︰"安史之亂一起,朝臣們各自逃命,封疆大吏們或者擁兵觀望,或者望風而降,玄宗皇帝只得離開長安、西行入蜀躲避。近的,只看那涇原之亂,叛軍進城時竟然沒有一兵一卒保衛宮室,而當今德宗天子西行離京時身邊最可以依靠的,竟然是內侍竇文場、霍仙鳴及其所率領的百余名宦官。宦官,即使擁有再大的權勢,也不過是宦官而已,必須得依附天子,才能保持他們的權勢。真正為害的,卻是結黨。"
"如果能朝廷上下一心,百官為政清明,不結黨營私,尊奉王命,天子又何須倚仗宦官建立北司,與朝官的南衙制衡?即使有個別的封疆大吏倚功自恃,只要朝廷內外鐵板一塊,縱然有些波折,也不過迎刃而解。"李純一字字道︰"如果朝官結黨營私,內患不止,外患又如何能消除?結黨,才是朝廷真正的惡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