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蜀中,天氣已經熱起來了。
少女們都換上了薄衫,款式上有窄袖幅裙,也有大袖羅襦,鵝黃、水紅、淡粉、天藍、湖綠,百蝶穿花、喜鵲登梅、空谷幽蘭、朝陽牡丹,種種顏色花樣款式,看得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少年們或者騎著馬,或者結伴步行,走在街市上,看著兩邊的風景,枝頭綻放的柳綠桃紅,花光人面,不必飲酒,已經有了兩分醺醺然。
此時太白樓頭,臨窗斜倚著一個白衣少女,她隨意地望著樓下,滿眼都是市井繁華,心中卻別有思緒。
距離衡山一別,已經月余,可是李純卻再也沒有音訊傳來,不知他現在近況如何,受的傷是否已經好了。
想到這里,容若不禁懷念起在二十一世紀的好處︰即使遠隔千里,也只需在鍵盤上敲幾行字,點幾下鼠標,一封電子郵件就可以把音信和祝福送到;一根電話線,將遙遙的兩個人連接在一起;視頻語音聊天,許久不聚在一起的人也能對坐著談天說地;就算更懷舊一些的人,喜歡千里來相會的感覺,飛機、火車、輪船、汽車,發達的交通也能把一個人很快從一個地點送到千里之外。
可是現在,她在唐朝,這個時代最快的交通手段是騎馬,最快的通訊手段如果不是用受過訓練的信鴿來一個飛鴿傳書,那麼就是派人騎馬送信了。
可是,容若暗中早就計算過不知多少次了,如果李純一到長安就安排人給她送信,現在也該早就送到了。除非……他並沒有給她送信。
唉,她當然明白,他是廣陵王,外出這麼久,王府中不一定有多少事要等待他定奪呢,而且他還是太子的長子,皇上喜愛的長孫,要交到他手里辦的政事,更不知要有多少。
男人和女人不同。對于女人來說,愛情可以是一個女人生活的全部。可是對于男人,愛情只能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在他的生命里,有許許多多比愛情更重要的事。相比于女人,男人實在是一種太冷靜理智的動物。
她能說什麼呢?當初吸引她的不就是他的那份冷峻嗎?當初她欣賞的不就是他的胸懷大志嗎?
容若輕嘆一聲,月兌口喃喃而出的卻是︰"閨中少婦不知愁,春日凝妝上翠樓。忽見陌上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
剛一念完,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嘴里說的都是什麼,一張俏臉不由得飛起紅暈。他啊,畢竟還不是她的夫婿。
正在這當兒,雅間外傳來劉闢的大嗓門︰"我說你們都走快一點,慢吞吞的,跟些個娘們兒似的。"
說著,一打門簾兒,劉闢、周從義、公孫、趙孝等幾個人走進來,一邊走著,公孫一邊還埋怨劉闢︰"老劉,你總是這麼毛毛草草的,就不能文雅點兒嗎?慢點兒走欣賞欣賞春光都不行嗎?"
劉闢一臉不服氣,仍然扯著嗓門兒︰"你們那是欣賞春光嗎?就是在路上看漂亮妞兒而已。"
這時容若已經回過頭來,笑吟吟地道︰"劉大哥說得沒錯,小周,小趙,公孫,我在樓上就看到你們騎著馬左顧右盼的。"
得到容若的支持,劉闢更得意了︰"我就說嘛,你們是故意在路上耗時間的。"
被容若一說,再有劉闢的添油加醋,周從義、公孫、趙孝臉上都有點兒泛紅。
容若笑道︰"這麼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家少年不多情?更何況咱們這幾位青春年少、英氣勃發的將軍呢。小周,你就別遮掩了,我都瞧見佳人贈的海棠花了。"
周從義本來用衣袖擋在胸前,听容若這麼一說,轉念一想,干脆放下手,大大方方地拉了把椅子坐下來︰"得了得了,隨你們笑去。"
公孫也忍俊不住,向容若笑道︰"容若,你不知道,剛才進了太白居,走在樓下,我們就突然發現小周手里多了這一枝海棠,問他吧,他還支支吾吾的。要不是你這麼一說,肯定被他混過去了。"
容若望了望周從義襟前別著的那一枝嬌艷海棠,嘖嘖贊道︰"花光映人面,人面更比花光嬌。小周,你好福氣啊。"
周從義搖搖頭,道︰"容若,你眼神要是不那麼好就更好了。"
趙孝捅了周從義一把︰"好小子,有你的。說說看,是什麼樣的美人兒青睞你呢?"
周從義有兩分羞赧︰"我哪兒認識啊?就是在街上剛才路過的馬車里拋出來的。"
容若一手撐著頭,笑道︰"原來你不認識啊。那馬車里坐的是趙府尹家的二小姐,我去年在趙府尹的壽宴上見過一面。"
其余幾人頓時嘩然,紛紛對周從義道︰"小周,真有你的啊。""就快當上趙大人的乘龍快婿啦。"
周從義一時又是意外,又是尷尬,頻頻擺手︰"哎,人家可是趙大人的千金,你們可別亂說,沒的辱沒了人家名門閨秀。"
容若笑道︰"你是咱們蜀西劍南軍中赫赫有名的將軍,打敗吐蕃立了大功的,配趙小姐,正是郎才女貌,剛剛好。不過算啦,小周臉女敕,這話咱們就別說了罷。"
不過容若瞧了瞧周從義,又是微微一笑,道︰"反正這個事兒,以後咱們自見分曉。"
听容若如此說,幾個人這才放過周從義。
大家紛紛落座,容若問︰"韋大哥沒和你們一道來嗎?"
公孫搖搖頭,道︰"沒有。韋大哥這段時間忙得很。這次朝廷下詔,武大人回長安,拜門下侍郎、平章事,由韋大哥暫代蜀西劍南節度使職責。一時之間,堆到韋大哥面前來要處理的事不知有多少。不過這次算是咱們兄弟給容若你送行,也是慶祝韋大哥高升,所以韋大哥說什麼都會來的,只是晚到一會兒罷了。"
容若點了點頭。
正在這時,門簾一挑,韋皋從外面走進來。一進來,他便沖大家點了點頭示意︰"我來遲了,一會兒罰酒。"
除了容若外,眾人紛紛起身施禮。韋皋一向是大哥,現在又暫代節度使職責,更是眾人的上司了。容若也站起身來。
韋皋擺了擺手︰"自己兄弟。再說,又不是在軍營里,別這麼多禮數。容若,你也坐下。"
他自然而然走到容若身邊空著的座位前坐下。眾人也紛紛落座。
周從義又急忙招呼堂倌寶柱上酒走菜。
韋皋舉起杯︰"這第一杯,我先飲了,是罰我今天給容若送行,還來得晚了。"說罷,一仰頭一飲而盡。
他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向容若道︰"這第二杯呢,容若,是我們敬你,祝你跟隨武大人這次回長安去,一路順風。"
眾人紛紛附和,大家一起舉杯,容若也笑著舉起酒杯,大家一飲而盡。
韋皋又拿起酒壺,斟了一杯酒︰"這第三杯酒,容若,我敬你一直拿我當大哥,比親兄長還要好些。"
他剛拿起酒杯,容若一把握住他手腕,柔聲道︰"韋大哥,你這幾杯酒喝得太急了,容易醉。咱們先吃些菜,慢慢喝,多聊聊,不著急的。"
韋皋側頭看了看她,忽然笑了,點了點頭︰"是,慢慢喝,不著急。"
眾人邊飲酒吃菜,邊隨便閑話,回憶些以往在一起的好時光。不知不覺,大家都有了幾分酒意。
劉闢重重放下酒杯,唉聲嘆氣︰"容若,你這一走,小周要閃到了。他又該找不到對手切磋武藝了。"
容若笑道︰"不是還有你們幾個嘛。"
公孫撇了撇嘴︰"老劉才沒這麼好心,替小周著想呢。他是擔心小周又像以前那樣,成天就只能抓著我們幾個動手。尤其是老劉,皮糙肉厚的,又總不肯服軟,和小周動起手來時不時就被小周打得鼻青臉腫。"
大家哄堂大笑,劉闢訕訕地模著腦袋,周從義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周從義看了看容若,忽然道︰"容若,你跟隨武大人這麼一走,大概不會再來蜀中了吧?"
容若默然。
父親武元衡從長安外放來蜀中,又從蜀中回長安,還入了門下省,從此輔助天子,日理萬機,再外放到蜀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而自己,回到長安,李純應該也會來提親了吧。成為廣陵王妃,行動恐怕也不會像之前那樣自由了。
看看容若的神情,眾人也都沉默下來。
周從義從來都是意氣風發的英俊臉龐上也有了一分黯然︰"看來今日一別,再見也許就遙遙無期了。"
容若強笑道︰"即使我不能再來蜀中,你們也可以來長安看我呀。劍南蜀西道每年都要派人送貢品、稅銀去長安,你們讓韋大哥輪流派你們去就好了。"
公孫搖搖頭,嘆道︰"可是咱們再像今日這樣大家聚在一起喝酒談天,可就難了。"
容若"嗨"了一聲,又笑起來︰"高興的時候,干嘛談掃興的題目呢?-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雖然大家不能聚在一起,可是有這份肝膽相照的兄弟情誼,不是比那些天天聚在一起卻貌合神離的人要開心多了嗎?"
容若秋波流轉,又舉起酒杯︰"對了,咱們還沒有祝賀韋大哥高升呢。恭祝韋大哥能有機會施展平生所學,得遂心中志向,也願韋大哥能護得蜀西百姓安居樂業,大唐南疆再不受吐蕃欺凌。"
听得容若如此說,大家也都打起精神,紛紛舉起手中酒杯,向韋皋敬酒。
韋皋嘴角含笑,對兄弟們敬來的酒都來者不拒,一杯接著一杯喝下去。本來就有了七分的酒意,這幾大杯又連著下去,韋皋再也支撐不住。他意識中自己最後做的事,是眼神迷離地望著身畔的少女,嘴里喃喃地說︰"其實,統領蜀西一道我並不稀罕,不稀罕……"
話還沒說完,他就一頭栽倒在桌上。
"韋大哥,韋大哥,"周從義呼喚了他幾聲,又伸手推了推他,抬起頭無奈地道︰"韋大哥居然真的醉了。他酒量也不錯的,沒想到今天他醉得這麼快。"
容若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可能韋大哥今天太高興了,所以喝得多了些,也急了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