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個好天氣的日子。
萬里碧空如同水洗一般清澈透明,連一朵雲彩都沒有。習習的微風拂面而來,帶來幾分讓人神清氣爽的涼意。
蜀西劍南道和成都府四品以上的官員,都齊刷刷地到場了,為武元衡送行。
武元衡此次離開成都府回長安,所帶的東西並不多。只有三輛馬車,供女眷乘坐,另外還有五輛騾車,拉著衣箱書簡之類的笨重行李。
容若扶著武夫人,站在武元衡身後,和來送行的官員們寒暄。
韋皋因為大破吐蕃的功績,再加上武元衡的保薦,現在總理蜀西劍南一道,但是畢竟年齡還比較輕,資歷也稍嫌不夠,所以在詔諭上還只是留後(代理節度使)一職。相比較而言,現在在場送行的官員以成都府趙府尹年紀資歷最老,因此韋皋凡事也讓他為先。
趙府尹手捻胡須,向武元衡笑道︰"武大人,您在蜀西四年,為這一方百姓造福不淺。現在您要離開蜀西,按照老規矩,沒有讓您空手離開的道理。"
武元衡明白趙府尹所說的"老規矩",就是但凡官員離任,總是要由當地的府庫中出一筆銀子給離任的官員送行。
他剛要開口拒絕,趙府尹伸出一只手向他擺了擺︰"哎,武大人,下官們都知道武大人您清正廉明,一身正氣,所以也不敢貿然地送銀子。這次給您準備的是咱們蜀西的一點兒土產。"
趙府尹揮了揮手,隨從們挑上來二十壇酒和二十匹蜀錦︰"這都是咱們蜀西本地產的東西,不值什麼錢,就是讓武大人帶去長安,送送親朋故舊,也念著咱蜀地的好處。"
武元衡看了看酒壇和蜀錦,微微一笑,道︰"這酒,也就罷了。可是這蜀錦,伯蒼卻萬萬不能收。俗語說,-一寸蜀錦一寸金-,這二十匹蜀錦價值萬金,伯蒼怎麼擔待得起?"
趙府尹還欲分辨,武元衡又道︰"這府庫銀錢,都是蜀西百姓的血汗,還望趙府尹好生使用,為蜀西百姓造福。"
趙府尹看看武元衡面色,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目光中卻透著堅定,只得訕訕笑道︰"是,是,武大人說的是,是下官造次了。"
韋皋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他和武元衡有師生之誼,感情非比尋常,但在人前,卻總是表現得平平淡淡。
武元衡看了看天,向來送行的官員們抱拳示意,朗聲道︰"各位大人,伯蒼也該啟程了,各位大人請回吧。"
蜀西劍南道和成都府的官員們齊齊抱拳躬身道︰"恭送武大人,祝武大人一路順風。"
容若扶著母親上了馬車,自己也上了馬,走在武夫人的馬車旁邊。
武元衡撥轉馬頭,一揚馬鞭,走在最前面。後面馬車、騾車徐徐啟動,跟隨而行。衛征等親隨騎馬佩劍,跟在隊伍兩側。
目送武元衡一家遠去,趙府尹舒了一口氣,回過頭來,招呼官員們︰"武大人走了,大家也都散了吧。"又向韋皋陪笑道︰"韋大人,也請回吧。"
韋皋點了點頭,略微寒暄了幾句,就策馬回府了。
剛一進府門,韋皋就對按照吩咐等在院子里的書童韋硯疾聲道︰"準備好了嗎?"
韋硯連忙應是,將一套便服捧上來。
韋皋一邊疾走,一邊迅速摘下官帽,月兌下官服,又飛快地換上便服。他走到後門時,馬僮已經又將他的坐騎牽了過來。韋皋上馬揚鞭而去。
出了城,又奔馳了一段路,眼看離十里長亭已經不遠了,遠遠地也能看到一隊車馬正停在長亭外。韋皋松了一口氣。
韋皋飛身下馬,向正站在長亭外的武元衡行跪拜大禮,叫道︰"恩師。"
韋皋雖然從來不缺禮數,但是卻從沒有對自己行過如此大禮,也沒有這樣稱呼過自己,武元衡一怔,立時又明白過來,心頭一陣感動,忙伸手去扶他︰"城武,何須如此。"
韋皋站起身︰"恩師的栽培之恩,韋皋沒齒難忘。以後恩師若有召喚,韋皋一定盡心盡力,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武元衡微笑道︰"城武,你言重了。我並沒有做什麼,是你自己事事努力,才得天子賞識。城武你若有心,就把蜀西經營好,讓百姓安居樂業,南疆堅不可摧,不再受人荼毒,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韋皋神色鄭重︰"韋皋必不負恩師所托,此生當以恩師所言為己任。"
武元衡滿意地點點頭,又揚起下頜向另一邊示意︰"容若在那里。你們向來要好,你去和她話別吧。"
韋皋早就看到在長亭中,和容若執手話別的不是旁人,正是"萬里橋邊女校書"的薛濤。他微一躊躇,還是走了過去。
自從那一日失約之後,又被容若點破薛濤心事,韋皋一直避著薛濤,此時意外相見,心中難免尷尬。
倒是薛濤,神態舉止落落大方,看見韋皋走過來,微微一福︰"韋大人。"
見她神態從容,韋皋也輕松了些,向她點頭示意。
薛濤看了看韋皋,又看了看容若,輕輕一笑,道︰"我去那邊問候一下武夫人。"說罷,蓮步輕移,向馬車走過去。
韋皋看著容若,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容若瞧了瞧薛濤的背影,輕嘆一聲︰"薛姐姐實在是個七竅玲瓏心的可人兒。"又轉過頭來看了看韋皋,道︰"韋大哥,吐蕃雖新敗,但是卻沒有受到致命的打擊,日後蜀西的日子可並不輕松呢。還有,韋大哥你一定要提防南詔。"
韋皋點了點頭。他深吸一口氣︰"容若,你日後如果有為難的事,一定要寫信來和我商量。做大哥的即使沒有能力幫你,也總能參詳一二。"
容若也點了點頭︰"一定。"
一時間話已經說完,似乎也沒有別的什麼好說了。
韋皋的目光貪戀地停留在容若臉上,仿佛要通過目光將這張臉、這個人牢牢地記住,深深地刻在心底。
容若也凝視著韋皋。
她從十二歲到十六歲,這四年里絕大多數時間都是在這個大哥的陪伴下過來的。他代表的是她在蜀中的歲月,是太白樓頭杯酒相見,是萬里橋邊夜宴風流,是走馬軍營颯踏流星,是呼朋喚友結伴過市,他代表的是她那一去不回的青澀少女時光。
容若一時淚盈于睫,忍不住張開雙臂,上前擁抱韋皋。
韋皋一時怔住,半晌才緩過神來,慢慢移動雙臂,輕輕擁住懷中的少女,姿勢小心翼翼,仿佛擁著什麼珍寶,唯恐手下略重就會將這珍寶踫碎。
這是他曾經在夢里不知夢到過多少回的場景,沒想到今天卻能夢想成真。可是他心中全然沒有喜悅。
容若伏在韋皋的懷抱里,低聲說︰"韋大哥,你永遠是我的大哥,我的好兄長。"
她終于抬起頭來,離開韋皋的懷抱,臉上的笑容里有一絲羞澀︰"真不好意思,韋大哥,我太失態了。"
她後退了幾步,揮了揮手︰"韋大哥,我該走了。日後有緣,咱們在長安再見。"
韋皋悵然地望著漸漸遠去的車馬,還有馬上那一道皎潔如月下白蓮的身影。
忽然,身後有一把柔和的聲音問道︰"你為什麼不對她說呢?"
韋皋一震,回過身來。
卻是薛濤,娥眉淡掃,風姿楚楚,正凝視著他,目光中充滿了理解,同情,和體諒。
韋皋的這一段心事,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言說過,還以為會一直埋在自己心底,再也不會被人發現。誰知今日卻被薛濤一語點破。
他不由自主地答道︰"為什麼要說呢?在她心里,我永遠是她的大哥,她的兄長。她的心里,從來也沒有過我的位置,以後也不會有。那就這樣,也罷了。我寧願做她的兄長,朋友,知己。"
韋皋搖搖頭,微微一笑,笑容里有苦澀,也有欣慰,有原該如此的了悟,也有雨過天晴的坦然。
他轉身走出長亭,牽了馬,慢慢向城里的方向走去。
薛濤痴痴地望著他的背影,目中忍不住流下淚來。她神色淒然,低聲道︰"韋大哥,你知道嗎?我,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