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出雲帶著容若已經走到那人近前。
那人看衣著打扮,不過是個普通的樵夫,一身舊衣打著補丁,腰帶上還別著砍柴用的斧頭,腳上一雙布鞋已經磨爛露出了腳趾頭,臉色灰黃憔悴。他一邊頓足,一邊破口大罵︰"你們這些天殺的閹人!我上有父母,下有兒女,全家人都等著這柴禾換錢買米下鍋呢!你們拿走了我的柴禾,卻不給錢,我全家就只有死路一條了!"聲淚俱下。
容若腦中立刻閃現兩個詞,宮市,白望。
中唐以來,宮庭之中購辦日用貨物都由當勢的宦官負責,稱為宮市使。宮市使下置有數百小宦官,專門到宮外采購宮里需要的各種東西。這些宦官們在集市上見到老百姓出賣貨物,只要他們看中的、需要的,就強行購買,往往付的價錢遠低于貨品實際的價值,有時甚至只付十分之一的價錢。後來,有的宦官索性在街上瞭望,看中了什麼,搶了就走,這種又叫做"白望"。江瀟然在中學時就學過白居易的《賣炭翁》,"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的老翁,辛辛苦苦燒出的千余斤炭,就是這樣被"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宦官們白望走了的。
眼前這樵夫看來也是個烈性子的人,被搶走了柴禾,越想越是憤怒,干脆站在大街之上罵起來。既然與宮中相關,也難怪周圍這麼多人都避之唯恐不及了。
容若本也該像那些路人那樣,匆匆走過,充耳不聞。可是那樵夫聲音淒厲,臉上表情絕望,竟讓容若不忍離去。
容若微一躊躇,正在考慮是否該給這樵夫一些錢,打發他回家去便了。心中卻也深知這也只是能救得眼前這一個,實在不是解決問題的好方法。
正在此時,遠遠奔來一隊人,紛紛手執繩索兵刃。奔到近前,其中一個向那樵夫一指︰"就是這個人,膽大包天,敢當街毀謗中使,違逆天子!"
那樵夫大叫︰"明明是那些人搶走了我的柴禾!逼得我一家沒有活路!"
當先一個看似頭目的官員冷笑道︰"還敢狡辯!先抓回去再說。"
不由分說,那一群人已經圍了過來。
容若再也顧不得多想,跳下馬來,叱道︰"不分青紅皂白,怎麼就隨便抓人?"
見到有人阻擋,這群人都是一怔。
那當先的頭目也算有些見識,見面前這個少女容貌清雅秀麗,氣度高華,衣飾不俗,騎的馬神駿無比,便知必然是個有來歷的,臉上本來凶神惡煞似的神情都暫時收斂起來,放緩語氣道︰"這位小姐,我們是京兆尹李實大人的手下,專門負責長安城里的日常治安。這樵夫目無法紀,當街對皇上的旨意不服,我們要捉他去問罪。此事與小姐無關,還請小姐讓一讓。"
眼見大禍臨頭,那樵夫也不再捶胸頓足地大罵,心下也有幾分著慌。眼見容若攔著這群人,像見了救星,忙道︰"這位小姐行好心救救小人,小人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容若點點頭︰"我明白。"又向那官員道︰"你們既然是統管長安城治安的父母官,就該為民做主。剛才有人搶他柴禾的時候不來,此時卻來捉他問罪,這就沒有道理了。"
那官員分辯道︰"可是,這是宮市……"
容若看住他︰"為民父母官,總該有些擔當。你們不能做主,就該回去稟告你家大人,讓你家大人定奪。怎麼能為了平息事態,抓幾個無辜的人回去算數呢?"
那官員臉上一陣青一陣紅,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又覺得在下屬面前失了顏面,終于惱羞成怒道︰"你這位小姐怎麼這樣說呢?我們有公務在身,不能陪你多聊,還請小姐避上一避,否則我們沖撞無禮,也顧不得了。"
說罷,一揮手,身後跟著的那群人就要上前去抓那樵夫。
容若心中躊躇,究竟是否要為了眼前這樵夫,與這群人沖突呢?這可會該給父親帶來麻煩?可是看著這樵夫望著自己,雙目流露出求懇的神氣,又實在不忍心舍他而去。
容若心中暗暗嘆氣,眼看著那些人揮舞著兵刃繩索靠近過來,雙手在袖中不由握緊一雙短劍。
正在此時,只听得一陣馬蹄和馬車輪子聲響,一輛馬車停在近旁,一個懶洋洋的聲音說道︰"這是怎麼了?怎麼當街還這麼吵吵嚷嚷的?"
跟在馬車旁的隨從打起馬車的簾子,車內一個青年臨窗而坐,穿一件月白銀線掐邊五彩團龍的親王常服,意態悠然,原來是洋川王。
這一群京兆尹的手下中有見多識廣的,認得這位閑散王爺,悄悄走上前在領頭兒的耳邊說了一句。
那帶頭的官員微微一皺眉,忙躬身行禮道︰"下官見過洋川王。"
李緯目光一掃,指了指那官員︰"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你來給本王講講。"
那官員囁嚅著說︰"這個樵夫,當街毀謗宮市……"
一句話還未說完,李緯已經明白了,一笑道︰"本王還當是什麼大事呢,原來就是這個。你回去告訴你家大人,人呢,本王做主,給放了。這事兒如果不算完,讓他來找本王說話,或者該怎麼報上去就怎麼報上去。得了,你走吧。"
那官員一怔,可是洋川王發話了,他也不敢不听,只得躬身答道"是",揮了揮手,讓手下跟著自己一起離開,心中想著既然有了洋川王的話,還是回去稟告大人,將這塊燙手的山芋丟給他吧。
李緯又看了看那樵夫。
那樵夫經過這一番波折,也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一開始滿腔的不平和勇氣都不知拋到哪里去了,此時呆在地當中,想想家中父母妻兒還衣食無著,一時又是灰心又是後怕,忍不住放聲大哭。
容若嘆道︰"男子漢大丈夫呢,快別這麼哭哭啼啼了。"又伸手取出一塊銀子,遞給那樵夫︰"快回家去吧,你家里親人都在等著你。"
那樵夫沒想到自己還有這樣的好運,一時呆住了,看了看手中的銀子,又看了看容若,結結巴巴地道︰"可是,這位小姐,小人,我……"
容若溫言道︰"快走吧。"
樵夫拿了銀子,快步離開。
容若轉過身來,看向洋川王︰"多謝王爺援手。"
李緯嘴角邊一直含著一絲笑意,看著這一切。這會兒見容若看他,微微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看這方向,武姑娘可是要進宮嗎?"
容若點了點頭︰"和琳瑯有約。"
李緯"哦"了一聲︰"我正要去見皇上。既然順路,武姑娘如果賞面,不妨上車來與我聊聊。"
容若看著他,無論何時何地,眉宇間總是那一副滿不在乎的疏懶神氣,可是卻不讓人覺得討厭,而是覺得這才是真正的瀟灑自在。轉而一想李純所言,不禁又有幾分躊躇。
李緯見容若沉默,恍然笑道︰"武姑娘不肯,可是我在外的名聲太差了?罷了罷了,那武姑娘請上馬吧,我不打擾了。"
他此言一出,容若心中卻有些過意不去。多多少少,這次也是多虧他來才解了圍。而且他畢竟是堂堂的王爺,這又是光天化日之下,在天子腳下的長安城里,又有什麼可怕的呢?再說,看這洋川王的為人行事,雖然不羈,倒也是個坦蕩灑月兌值得交往的人。
一念及此,容若頓時動了當日在成都府里呼朋喚友,太白樓頭杯酒相見、萬里橋邊夜宴風流的豪興。她將出雲的韁繩往洋川王的隨從手里一扔,笑道︰"我也沒說不肯哪。"
洋川王這馬車雖然裝飾得並不豪華,但是車廂里卻甚是舒適,座位上鋪著軟軟的椅墊,車窗上卷著細細的湘妃竹簾。
李緯看著坐在對面的容若︰"武姑娘怎麼和那宮市的事扯上了關聯?"
"只是在路上路過而已,看那樵夫可憐,忍不住照應了他一下。"
李緯搖了搖頭︰"宮市的事,牽涉甚大。這次到罷了,武姑娘下次遇到可要慎重一些。"
容若點點頭︰"我明白,這次是我魯莽了,如果不是遇到王爺,還不知該怎麼收場。"
李緯一笑︰"這次只是遇到京兆尹的手下,如果是遇到宮市使,怕也不是這麼容易。"
容若這時倒也有些好奇起來︰"洋川王的名頭也不管用?"
李緯混不在意似地點了點頭,臉上仍然帶著笑容︰"正是。這宮里的事啊,復雜得很呢,別說是我了,就算是我大哥、我父王太子殿下,也得加倍小心。"
容若沒料到他居然如此直率,心里對他的好感又多了兩分。
容若想起剛才她一直在思量的事,忍不住出言詢問︰"既然宮市如此擾民,為何沒有人出言進諫,請皇上改了規矩?"
听容若這麼問,李緯收斂了笑容,一雙眼楮停留在容若臉上,看了半晌,突然又笑道︰"既然武姑娘直言相問,我也不妨直言相告。"
李緯伸長了雙腿,坐得更舒服一些,道︰"前年徐州刺史張建封入朝,也如武姑娘今日一般在路上踫到這等事,因此單獨覲見時,便向皇上說了不少話。當時呢,皇上也被他說得有些心動,便同意考慮裁撤宮市的事。"
容若點點頭︰"這位張大人倒是個有膽識有擔當的。可是後來為何卻沒有裁撤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