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皇上又召來判度支蘇弁,問他的意見。蘇弁言道,京城里有許多人游手好閑,沒有謀生手段,還要仰仗宮市往來交易,才能糊口。皇上听蘇弁此言,以為有禮,從此以後再有人勸諫宮市的,都一律不听。"
容若一怔︰"難道太子和親王們的話都不行?"
李緯輕輕一笑︰"這里面倒也有別的緣故。上回我父王太子殿下也與侍讀們說起宮市這事,太子殿下一時激憤,怒道︰-我見了皇上,當極力勸諫這件事。"侍讀們倒也眾口稱贊,都說太子賢明。可是,"李緯嘴角微微一抿︰"其中有個叫作王叔文的侍讀,保持沉默,一言不發。太子殿下心下覺得奇怪,便待眾人都退走後,特地叫王叔文留下,問他為何一言不發,難道不覺得宮市弊端甚多嗎?"
容若點頭道︰"是啊,難道這王叔文另有看法?"
"王叔文回道︰-叔文蒙太子信任,有所見解,哪敢不說出來。但本朝制度,太子的職任,只應當關心皇上的寢食安否,不準干預宮外的事。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乘機挑撥離間,說殿下收攬人心,皇上懷疑起來,殿下要辯白也難了-"
李緯眼望馬車窗外,悠悠地道︰"太子殿下听了王叔文這一番話後,恍然大悟,感泣言道︰-若不是先生提醒,我還想不到這一點-從此之後,太子對宮市之事也再也不置一詞,反而對王叔文更加尊重,極為信任,東宮里的一切事情,都依靠王叔文裁量決定。"
容若听罷,心下十分感慨。這便是帝王之家,即使親如父子兄弟,也免不了步步為營,處處提防小心。想起那個人,他,便在這樣的環境里長大,忍不住又是一聲嘆息。
李緯轉過頭來看向容若︰"現在,武姑娘可知道為何宮市肆虐,卻無人出言進諫了吧?連太子殿下都是如此,其他人又有什麼好說?"
容若點了點頭︰"多謝洋川王為我解惑。"
李緯伸了伸手臂,舒展了一下筋骨,笑道︰"不過是我知道,剛巧武姑娘又問起來罷了。"
容若微微一笑︰"原來洋川王如此坦誠,對一個初相識的人也知無不言。"
李緯也不答話,雙目明亮,望著容若的眼楮,臉上還是帶著那樣不羈的笑容,似乎沒有什麼事能讓他真正放在心上。
正在這時,馬車停了下來,一個隨從走到車前行禮道︰"王爺,已經到了宮門。"
容若開口道︰"多謝王爺一路相送,武容若告辭了。"
李緯含笑點點了頭。
容若下了馬車,馬車又載著洋川王向另一道宮門駛去,車上的竹簾垂下來的一瞬間,容若听見李緯悠悠地嘆了口氣,低聲說了一句話。
琳瑯在水晶盤子里撿了個梨子,遞給容若,又自己拿了一個,咬了一口,才問道︰"武姐姐,你今兒來得晚了些,可是怎麼了?我還當你煩我了,不樂意進宮來看我呢。"
容若想了想,便將今天在路上的事情跟琳瑯講了一遍。
琳瑯听得張大了眼楮,問道︰"那樵夫不過就是失了一擔柴禾,怎麼這樣當街叫罵呢?回頭再去山里砍一擔不就好了嗎?"
容若啼笑皆非,嘆道︰"琳瑯,你這簡直是-胡不食肉糜-的邵陽郡主版。"
琳瑯再少不更事,也知道晉惠帝的典故,不由得嘟起嘴來︰"武姐姐你笑我!"
容若安撫地拍拍她的手,道︰"琳瑯你是不知道民間疾苦。那樣一擔柴,賣的錢要養活一家老老小小,如果他今天賣不到錢回去,可能這一天他全家人都要餓肚子了呢。"
琳瑯"啊"了一聲︰"那幸好他遇到武姐姐你了。"
容若嘆道︰"我這也只是能救得他一時,而且也只能救得他一個,卻沒有辦法從根本上改變。杜子美有詩雲,-安得廣廈千萬間,大蔽天下寒士俱歡顏。"
琳瑯也不由得跟著嘆了一口氣︰"救得一個,總比一個都救不得要好些。"
容若搖了搖頭︰"我的力量又能有多少?要不是今天遇到洋川王,還不知這件事該怎麼收場呢。"
听容若提到洋川王,琳瑯抿嘴笑道︰"我這個二哥啊,素來也是不愛管閑事的。這次竟然破了這個例,可見是看在武姐姐的面子上。"
容若道︰"是嗎?可我看洋川王為人卻似乎古道熱腸,對百姓疾苦也知道不少。"
琳瑯張口欲說什麼,又閉上嘴。
容若向她投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琳瑯先看了看左右宮女,嬌嗔道︰"怎麼就這兩樣水果?嶺南新進的荔枝呢?"指了指其中一個宮女︰"你去看看,端些上來。"又指了指旁人︰"我想和武姐姐下棋,去看看皇後新制的那套雲子可在?說我要用,借了來。還有,這茶也要換一換,沏壺君山銀針。"
幾句話,便把身邊的宮女都打發走了。姿態偏偏又自然,仿佛天經地義便應該如此一般。容若突然發現,原來天真如琳瑯,也有盛氣凌人、頤指氣使、不好相與的另一面。
容若笑道︰"好了,沒別人了,你要想說什麼便說罷。"
琳瑯先是一笑,又嘆了口氣︰"其實這事兒,宮里頭不少人知道,只不過都不敢說而已。我這二哥的娘親,是以前的太子妃。太子妃,是……."琳瑯自然而然放低聲音,身體也向容若這邊傾過來︰"郜國大長公主和駙馬蕭升的女兒。十年前,郜國大長公主被以行厭勝巫蠱之術和……"琳瑯的臉又微微一紅︰"穢亂宮闈的罪名幽禁,皇上盛怒之下,蕭家的幾個兒子都被流放,太子妃也被賜死。"
容若心中一震。原來洋川王的身世竟然還有這樣的曲折。
容若忍不住問︰"難道太子沒有為太子妃求情?"
琳瑯嘆道︰"武姐姐,你是不知道我父王這個人。他是個好人,仁慈寬厚,但是又膽小怕事,尤其是這是皇上的旨意,他避之還唯恐不及呢。不過呢,太子妃死後,我父王再也沒有立妃,現在東宮里也不過是以我大哥的娘親、良娣娘娘為尊,這也算是我父王對太子妃的一片深情了。"
容若默然。
帝王之家里的深情也不過如此而已。再伉儷情深,大難臨頭時還不是各自飛去?事後,即使臨風灑淚,感慨懷念逝去的伊人,又有什麼用呢?
琳瑯又道︰"因為這原因,我這二哥也就不怎麼受皇上喜歡,倒是我父王,對我二哥寵愛得緊,大概也是因為太子妃的緣故。不過這兩年,皇上對我二哥似乎又另眼看待了些,二哥有些出格的地方,也不加以責怪。我自己琢磨,大概是時過境遷,皇上想起當年的事,嘴上雖然不說,心里也會有些悔意。"
容若再嘆。
即使有排山倒海的悔意又如何呢?芳華正盛的紅顏早已逝去,這是什麼都改變不了的事實。
琳瑯搖搖頭︰"反正,無論皇上還是我父王對他態度如何,我這位二哥一向都是我行我素慣了的,听說外面有人在他的封號之前又再加了兩個字,背地里稱他為-自在洋川王。"
容若惻然。
十年前,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面臨這樣的巨變,他又該是怎樣的無措和無助啊。在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外表之下,他的心又該是怎樣的千瘡百孔、傷痕累累呢?
琳瑯看了看容若︰"所以我說啊,我二哥這次居然開言幫武姐姐你,可是破天荒的事。"
琳瑯又笑道︰"不過憑武姐姐你這樣的才貌,我二哥有這樣的出奇之舉,也不足為奇了。"
容若搖了搖頭︰"長安城里出類拔萃的女子何止千百,我又算得了什麼。"
她不禁想起馬車將行時,洋川王低聲說的那句話來︰"能吟出-人生若只如初見-這樣句子的人,應該懂得吧。"
同樣是這一天,在大明宮深處的一處院子里,俱文珍和劉光琦正對坐著喝茶。
劉光琦放下茶杯,嘆了口氣︰"真不知道這宮市的事怎麼又和洋川王扯上干系的,京兆尹犯了難,居然一層一層報到我這里。俱公公,您看如何?"
俱文珍雙目微合,抿了一口茶,才道︰"底下的那幫兔崽子們最近也確實鬧的不像個樣子,也該整治整治了。"
劉光琦一怔,道︰"可是……"
俱文珍睜開雙目,看向劉光琦︰"劉公公,這些日子朝里宮里可都不太平啊。長公主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舒王呢,又不肯善罷甘休,這往後的風風雨雨可大著呢。在這個關口上,又何必橫生枝節?"
劉光琦皺緊眉頭,思索著。
俱文珍又閉上雙目,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宮市啊,五坊啊,雖然都是上承皇上旨意,可是畢竟還得考慮考慮民間的反應不是?要是有心人想拿咱們開刀,在這些事情上尋隙,雖然不至于真的掉塊肉,倒也是個麻煩。所以還不如自己動手,倒顯得咱們鐵面無私、深明大義,皇上心里不也喜歡?"
劉光琦看了看俱文珍,心中十分欽佩︰"俱公公說得有理。我這就去辦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