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長安城,李緯問容若︰"武姑娘可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想吃的東西?我知道幾家酒樓,酒都不錯,菜也做得精致。"
容若心中早有考慮,笑道︰"我倒是想去清歌坊見識一下,不知道王爺是否熟絡?"
李緯一怔,沒想到她會提出要去那里,苦笑道︰"那里可是……咳咳咳咳。"
容若笑道︰"我知道那里是什麼所在。不過,听說清歌坊與別不同,倒是高雅些,也可以只去喝酒听曲兒。而且听說那里的姑娘個個都是色藝雙絕,清歌妙舞,人間仙境也不過如此。"
李緯看了她半晌,然後大笑起來︰"好吧,喝酒便喝酒,咱們就去清歌坊。"
清歌坊果然與眾不同,雖然同樣是做偏門生意,卻不像其他類似的所在那樣高張艷幟。只見大院高牆,牆內隱著幾進的樓閣,院門前匾額上"清歌坊"三個大字龍飛鳳舞,匾上還裝飾著細細藤蔓枝葉。門前也不見艷女臨街倚門賣笑,只有幾個清秀的僮僕招呼客人,倒不似一間銷金窩,反而像哪個大戶人家的深宅。
容若心中暗暗稱贊。
越是這樣的所在便越該如此,無論內里如何,總要擺出個清雅高貴的門面,讓來花錢的大爺們反而覺得高不可攀,自慚形穢,還怕你不乖乖地掏出錢來?看來此間主人深諳顧客心理學之道。
李緯剛下了馬,便有小僮迎上來,滿面是笑︰"給王爺見禮。王爺今天沒提前派人來讓我們準備,可是臨時起意?"
李緯眼角瞟了瞟容若,見她正抬頭打量牌匾,似乎全沒听見這小僮說些什麼,暗暗吁了口氣。又轉過頭來問那小僮︰"你家媽媽呢?"
小僮笑道︰"早去稟報了,這就出來迎接王爺。"說罷,這小僮頭前兒引路,帶李緯和容若向院子里走去。
容若這才收回看牌匾的目光,向李緯眨了眨眼,便也跟著進去。
李緯一怔,只得搖頭苦笑。
才走沒幾步,便見到一位中年婦人向他們迎過來。這婦人雖然年紀不小,但是能看出來年輕時也是個風流人物,衣飾端莊華貴,如若不說,斷斷猜不出這婦人原來是個老鴇,還以為是哪家的夫人。
那中年婦人徐媽媽上前深深一福︰"見過王爺千歲。"
李緯抬了抬手︰"罷了。今天我和朋友想借徐媽媽地方喝酒,還麻煩徐媽媽料理一下。"
徐媽媽笑道︰"王爺說得哪里話來?王爺的吩咐,我們一定照辦。只是,"說到這里,徐媽媽面上微微露出難色,低聲道︰"暖玉和冷香兩個丫頭今天都有客人,不能前來服侍王爺。王爺可要換別的姑娘?"
李緯臉上微露尷尬之色。容若心中暗笑,還沒等李緯開言,容若搶先向徐媽媽問道︰"敢問這位媽媽,暖玉和冷香二位姑娘可是這清歌坊的頭牌?"
徐媽媽早看到洋川王身後跟著一個女子,心中也有幾分詫異。可她畢竟久在風塵中歷練,見多識廣,臉上卻不肯帶出來半分。此時見這女子當著洋川王的面問自己話,洋川王卻默允了,便知道這女子在洋川王眼中地位非比尋常,不敢怠慢,連忙帶笑答道︰"正是呢。暖玉和冷香的名字都是列在咱們教坊第一部里面的,琴棋書畫無一不曉,長安城里的公子們都知道她們倆的名字,也是最得王爺歡心。"
容若笑道︰"那要是見不到二位姑娘的面可是遺憾得緊了。"
容若眼珠兒一轉,低聲對徐媽媽道︰"徐媽媽,我們也不給你添麻煩,只要請二位姑娘來彈唱一首即可。"說著,容若將一塊銀子塞到徐媽媽手里。
徐媽媽連忙推卻︰"王爺一向照顧我們生意,這是我們的榮幸,可不敢再收姑娘的銀子。也罷,我去安排一下,讓她們二人抽空走一趟。"
容若笑道︰"多謝徐媽媽。"
徐媽媽命小廝引著洋川王和容若先進去,自己去安排打點。
容若轉回身,見李緯的尷尬神情,不由得笑出聲。
李緯轉念一想,也不由得放聲大笑。
二人跟隨小廝進了一間雅間,桌上已經安排下美酒佳肴和各式時鮮果品。
李緯坐下,先給容若斟了杯酒,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舉起酒杯,搖頭笑道︰"今天倒是被你捉弄了。是否應該罰酒呢?"
容若也不推辭,先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才笑道︰"這有什麼?你性情是怎樣便是怎樣,又何須在別人面前掩飾?要不怎麼當得起自在洋川王這幾個字?"
李緯朗聲大笑道︰"我倒被你說得無言以對了。好,這是我的錯,我罰酒一杯。"舉杯一飲而盡。
容若贊道︰"好。"
三杯酒飲下,李緯也不像初始時的尷尬,舉止神態又回復原來的瀟灑豪放,姿態從容。
容若看著他,眼中又多了三分贊賞之色,帶著盈盈笑意吟道︰"這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這邊走,莫厭金杯酒。"
這詞原是百年後蜀後主王衍所做,此刻被容若信手拈來,居然頗為應景。這詞表達了放歌縱酒的自在隨性,可是細細品下去,卻別有一股沉郁之意。
李緯聞言一震,注視她良久,終于長嘆道︰"我沒有看錯,武姑娘果然是李緯的知己。"
他握著手中的酒杯,沉吟片刻,才微微一笑,道︰"旁人只道,李緯為武姑娘傾倒,是當日皇上壽宴上-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的一舞。卻不知那舞雖好,李緯卻不見得是為聲色所迷的人。只是那日在柳蔭深處,李緯正在酒意闌珊之際,卻听得武姑娘吟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之句,恰如暮鼓晨鐘,正中李緯心事,始知閨閣之中真有綠珠紅拂一般的人物。今日武姑娘所言,證明李緯所看不差。"
容若沒料到居然引得洋川王說出這樣一席話來,心中也有幾分感動,笑道︰"王爺繆贊了。"
李緯搖了搖頭,卻也不再提這個話題。兩人一邊飲酒一邊隨意聊了起來。
容若這才發現,原來這位洋川王真是個非孔孟、薄湯武的人物,向往魏晉之風,崇尚阮籍、嵇康這樣的名士。
容若心中越發驚異。她自己,從二十一世紀而來,是自由散漫慣了的無政府主義者,對魏晉阮嵇頗有同感,也就罷了。可是沒想到生于帝王之家、自幼鐘鳴鼎食的洋川王也有這份心思。
李緯也十分驚訝。他自幼境遇坎坷,一腔怨憤無處可訴,更無可發泄,生母早早亡故,父親又因為心內歉疚更縱容他,漸漸便生成了這個恣意隨性的性子,見到書里面竹林七賢的言行風骨,千古之下也生出知音之感,行事更向無視浮名、縱酒放歌上走,宗室里面雖然也無人管束與他,以"自在王爺"相稱,心下卻從來都視他為行事古怪。沒料到今日竟然真有個與他一樣崇尚魏晉名士的人,這人居然還是個女子,相談之下,更有相見恨晚之感。
李緯連盡數杯酒,重重放下酒杯,拊掌笑道︰"今日雖然沒有歌舞聲色娛目娛耳,這酒卻比平日還喝得痛快些。"
容若一時來了興致,笑道︰"歌舞又有何難?"伸手將一旁幾案上陳設的琴抱過來,放在面前,十指輕揮,奏出輕靈跳躍之音,卻原來是一曲《笑紅塵》︰
"紅塵多可笑,
痴情最無聊,
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
心卻已無所擾,
只想換得半世逍遙。
醒時對人笑,
夢中全忘掉,
嘆天黑得太早。
來生難料,
愛恨一筆勾銷,
對酒當歌我只願開心到老。
風再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飄搖。
天越高心越小,
不問因果有多少,
獨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
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驕傲。
歌在唱舞在跳,
長夜漫漫不覺曉,
將快樂尋找。"
李緯一時笑,一時嘆,竟如痴了一般。只覺得這曲子將他景況心事形容得無一不盡,再無多余言語可以表達。
琴音裊裊未盡之時,卻听到門外有人鼓掌大笑道︰"妙極妙極,這不正是在說洋川王嗎?"
李緯微微一皺眉,滿腔的好興致,卻被這不速之客攪了,干脆放下酒杯,揚聲道︰"是哪一位識得本王呢?還不進來喝上一杯?"
門外的聲音道︰"那就叨擾洋川王了。"
話音剛落,從門外進來兩個人。
左邊一位,年紀三十余歲,身材高大,一副穩重踏實模樣。剛才在門外出言的便是他。
右邊一人,五短身材,面色黝黑,其貌不揚。
見了這二人,李緯仍然沒有站起身來的意思,只是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二位王侍讀。不知二位怎麼也這麼有閑,也來這清歌坊欣賞歌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