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大雁塔塔底的石門,抬頭便看到門楣門框上的精美的線刻佛像各式磚雕。兩側的石碑刻著太宗皇帝(李世民)撰寫的《大唐三藏聖教序》和高宗皇帝(李治)撰寫的《述三藏聖教序記》碑文,都是著名書法家褚遂良的筆書。
容若點頭贊道︰"鐵畫銀鉤,果然名不虛傳。"
李緯抬了抬下頜︰"里面還有呢。"
兩個人進到大雁塔的第一層,只見四壁處處都是題句,仔細察看內容落款,竟都是些名動一時的人物。
容若邊看邊道︰"這便是雁塔題名了吧?"
李緯道︰"武姑娘也知道?"
容若笑道︰"進士及第之後,杏園賜宴,曲江流飲,雁塔題名,誰人不知呢?不是說-名題雁塔,天地間第一流人第一等事也-嗎?"
李緯放聲大笑道︰"還有這樣的說法?我倒是頭一回听說。"
二人一路向上,一路觀看塔上古跡,一路說說談談,不知不覺已經上到塔的最高一層。
從塔窗看出去,千門萬戶、紫陌紅塵的長安城便在遠處,令人胸中不由得又生出萬千豪情。那里有飄著如酥小雨的天街,有照耀萬戶搗衣的明月,有金井欄上的絡緯秋啼。
容若嘆道︰"-龍餃寶蓋承朝日,鳳吐流蘇帶晚霞。百尺游絲爭繞樹,一群嬌鳥共啼花。游蜂戲蝶千門側,碧樹銀台萬種色-從這里望出去,長安果然又是與眾不同。"
李緯也靜靜地望著遠處的長安城,突然笑道︰"後面還有幾句呢-節物風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須臾改。昔時金階白玉堂,即今惟見青松在。富貴榮華,也不過如此而已。"
他是大唐的親王,真正的天潢貴冑,卻有這樣的感慨。容若也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李緯似乎也覺得這個話題與眼前景物不相稱,側過頭來問容若道︰"武姑娘可知道此塔為何以雁為名?"
容若搖搖頭︰"這我倒還不知道。"
李緯眼望遠處,悠然地道︰"玄奘法師在《大唐西域記》中記載到,相傳很久以前,摩揭陀國(今印度比哈爾邦南部)因陀羅勢羅婁河山的一個寺院內的和尚信奉小乘佛教,吃三淨食(即雁、鹿、犢肉)。一天,空中飛來一群雁。有位和尚見到群雁,便信口說︰-今天大家都沒有東西吃了,菩薩應該知道我們肚子餓呀!-話音未落,一只雁就墜死在這位和尚面前。他驚喜交加,遍告寺內眾僧,都認為這是如來佛在教化他們。于是就在雁落之處,以隆重的儀式葬雁建塔,並取名雁塔。玄奘法師曾經瞻仰過這座雁塔。回到長安後,玄奘法師為了存放帶回的經書佛像,便建造了一座仿雁塔形式的塔,便以雁為名。後來高宗皇帝為紀念長孫皇後,又在這塔中為長孫皇後祈福,令這座塔又有了別的涵義。"
容若點頭道︰"原來如此。沒想到大雁墜地的典故竟這樣多。"
李緯轉過頭來,奇道︰"還有什麼典故,我怎麼沒听說過?"
容若心中思量,那原是後世到了元朝才有的故事,只得托辭道︰"我以前遇到過一個寫曲子詞的人,叫元好問,他寫過一首名為《雁邱詞》的曲子詞。據他說是在路上遇到了一個捕雁為生的人,這個人說了一件奇事︰他今天設網捕雁,捕得一只,但另一只月兌網而逃。這個捕雁把捕到的大雁殺死之後,誰料到月兌網之雁也並不飛走,而是在他上空盤旋一陣,然後投地而死。元好問看看捕雁人手中的兩只雁,一時心緒難平,便花錢買下這兩只雁,接著把它們葬在汾河岸邊,壘上石頭做為記號,稱為-雁邱。"
听聞容若此言,李緯一震,盯著容若道︰"武姑娘可還記得這曲子詞?"
容若點了點頭,吟道︰"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停了一停,繼續道︰"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容若的語聲漸漸低下去,被這闕詞觸動心事。
李緯一時呆住,怔了半晌,才笑嘆道︰"原來大雁也有這樣的不離不棄、同生共死,倒是比許多人要強得多了。"
兩個人各懷心事,這塔頂最高層中一時靜寂下來。
倒是容若先回過神來,勉強笑道︰"上來也半天了,該看的也都看過了,還是下去吧。"
李緯也沒有心思再賞玩眼前景物,點了點頭︰"武姑娘說得是。"
拾階而下,兩個人下得塔來。
李緯似乎已經放開懷抱,又打點起精神,向容若道︰"這大慈恩寺馳名遠近的有兩樣,一樣是雁塔內供奉的碑刻經文,另一樣便是山後泉水泡出的好茶。今日既然來了,武姑娘不可不試。"
容若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也想著找些由頭分散些心事,便點頭道︰"麻煩王爺安排。"
李緯先命塔外等候的知客僧人去向方丈稟告一聲,和容若兩個人慢慢一路行來,順便指點指點周圍各個樓台殿閣的特色和來歷。
不一會兒,來到方丈禪房,這大慈恩寺的方丈了明禪師迎出門來,須眉皆白,雙目透出了悟慈悲之色,臉上帶著沖遠恬淡的笑意,態度並不過分熱絡,卻也讓人感覺如沐春風。
面對這久負盛名的高僧,一向逍遙自在的洋川王也不敢虧了禮數。李緯一揖道︰"方丈大師,我和武姑娘來叨擾一杯茶,還望方丈不要見怪。"
了明禪師微笑道︰"洋川王不必客氣。既然是有緣人,一杯茶又何妨?"
將二人讓進了禪房,坐下。了明禪師抬起頭來,目光落在容若臉上,便是一怔。
容若知道這位大師可能看出端倪,微微一笑,也並不十分在意。
不多時,小沙彌奉上茶來。
李緯品了一口茶,贊道︰"還是方丈這里的泉甘水冽,與別處不同。"
了明禪師看向容若,溫和地道︰"武姑娘以為如何?"
容若輕輕放下茶杯,道︰"盡在一杯茶中。"
了明禪師問︰"有心無心?"
"茶有心,人卻無心。"
了明禪師又問︰"無心喝茶,又是如何?"
容若輕輕一笑︰"無心之茶,柳綠花紅。"
了明禪師拊掌微笑,卻不再追問。
李緯知道二人是在打機鋒,自顧自喝茶,也不插言。
一時茶也飲罷,李緯站起身來笑道︰"多謝方丈大師的好茶,我們也該走了。"
了明禪師相送二人到門外,臨別時對容若道︰"武姑娘日後如若有空,可多來寺里坐坐。"
容若點頭道︰"多謝大師盛意。"
了明禪師望著李緯和容若二人離去,目中的慈悲神情更重,終于,輕輕嘆了一口氣,回轉身來。
出得大慈恩寺,眾人上了馬,向長安城方向而去。
李緯側頭,向容若道︰"塔也看過了,茶也飲過了,武姑娘可還有閑暇?我請武姑娘喝酒,可賞面嗎?"
容若心下躊躇。
雖然她一向姿態大方,在成都府時,與韋皋等人結伴飲酒過市不在話下,可這是在長安,眼前這人又是大名鼎鼎的洋川王,須比不得當日在成都府。這樣想去,又不免遲疑。
李緯看她並不答話,笑道︰"怎麼?連蜀中人人稱道、都說有木蘭之風的武姑娘也會猶豫?"
容若心中一動,看向李緯︰"王爺對我的事知道的倒是不少。"
李緯悠然道︰"詩名滿成都,俠名動蜀中,不需刻意打听,也都不難知道。"
看容若看他,李緯又笑又嘆道︰"都說武姑娘不論身份尊卑,三教九流都肯結交,走馬成都府,是何等的瀟灑。今日里卻也不敢赴我的約,可見我的名聲也真是差得可以了。"
容若看了他半晌,突然笑道︰"王爺之約,我倒是不怕。只是擔心王爺再像上次在宮中那樣喝得醉了,倒是麻煩些。"
李緯听她此言,似是頗有允意,大喜過望,笑道︰"一定。"
回過頭來,李緯臉上的笑容又漸漸化為寂寥,好一會兒才又低聲道︰"便是十年前皇上的壽誕那一日,午夜時分,卻從宮中突然傳出旨意來,命太子殿下將我母親幽禁,幾日後……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
容若"啊"了一聲,心中又是震驚又是難過,本來對李緯當日在宮中酒後的疏狂無禮而有的一絲芥蒂,此刻也煙消雲散。
李緯搖了搖頭,又笑道︰"你看,這便是帝王之家,這也是曾經山盟海誓的結發之情。"一言及此,他也不願再說,抖了一下韁繩,放馬加快了腳步。
容若心中更是悲涼,呆了呆,也加快出雲的腳步,跟了上去,一路向長安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