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王叔文微微一笑,似乎胸有成竹︰"宗仁(韋執誼的字)和夢得(劉禹錫的字)所言都有理。祖宗之法確應尊重,卻也不是一成不變的。如果天時、地利、人和兼備,為我大唐的興盛,變法圖強,也是理所應當之事。"
听王叔文說出"變法"二字,容若心中一震。
雖然並非熟讀中國歷史,江瀟然對"變法"也並不陌生。商鞅變法,王安石變法,戊戌變法,這些對于一個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來說,也是耳熟能詳的。
容若忍不住開口詢問道︰"王大人既然立意變法,卻不知有何具體謀算?"
听聞容若開口詢問,王叔文也是心中微微一動。
那日清歌坊中一面之識,一席之談,讓他隱隱覺得這個女子心中所思所想都別有見識,並非像她的父親武元衡一樣因循守舊,反而是如他們這些人一樣,銳意圖新,而且心胸廣闊,並非一般閨閣弱質能比。更何況她與洋川王捻熟,據聞與最受皇上和皇後寵愛的邵陽郡主也相交莫逆,因此他又存了另外一段心思。這一次他以品評詩文為名,讓劉禹錫請她來此,原也有讓她了解時局,爭取她的同情支持,進而打動洋川王的考慮。此時听她主動開口詢問,不由心中暗喜。
王叔文向容若點了點頭示意,彬彬有禮地答道︰"正如剛才所說,宮市、五坊,都是需要考慮的時弊。"
容若又問道︰"還有呢?"
"南衙、北司的權柄分配,也要重新斟酌。"
"還有呢?"
王叔文皺了皺眉頭︰"整頓吏治,肅清貪官,一掃官場氣象。"
容若點了點頭︰"其他的,經濟民生方面,王大人可還有什麼考慮?"
王叔文沒料到她還會追問,只得道︰"鹽、茶、鐵,均為國庫稅收命脈,都需一一理清,清除弊端,保證國庫收入。哦,對了,各地節度使常常進奉的月供、日供,也可重新酌量,以免為百姓增加太多負擔。"
容若點了點頭︰"王大人此語,倒是真的為百姓著想。"
王叔文暗看容若臉色,卻見她雖然口中贊揚,一張清水樣兒的容顏上卻波瀾不驚,神色淡淡,似乎對剛才自己所言的各項變法革新的措施並非十分感動,不由得心下詫異。這些舉措,都是日常和太子閑談下總結而來,每每和太子言起,都深得太子的感嘆贊賞,沒料到今天卻不被一個小小女子放在眼中。
王叔文本來就是個心高氣傲之人,想到此,心下不由得動了氣,表面上卻還神情從容,向容若一揖道︰"王叔文才力有限,因此才廣邀諸位言語閑談,只盼能拋磚引玉,得聞諸位高見。不知武姑娘可有什麼見地?"
容若心思轉念間,想到北宋的王安石變法。宋朝據此也不過百余年間,想來施政綱為總有可借鑒之處。當年在歷史課堂上,每每听那位年過花甲的老教師講起王安石變法來,自己也忍不住感慨贊嘆這位家、政治家的氣度心胸,因此對這課內容也格外上心些,里面的具體內容也還說得出,今日里卻也剛好用得上。
想到此,容若輕輕一笑︰"既然王大人見問,武容若也不敢藏私,只得將所思所想傾吐而出,還望各位大人不要見笑。"
王叔文頷首道︰"願聞高見。"
其他諸人見這個女子神色從容,要對變法施政發表見解,王叔文卻也恭敬傾听,都心中詫異,但是也都側耳細听。
李緯雙目明亮,看著容若,手中的酒杯也不由自主放回桌上。
容若微一沉吟,便開言道︰"如若以加強施政,增強國力,改善民生為目的,變法內容倒可分為三類。一類正如剛才王大人所說,理清北司、南衙的權限範圍,約束藩鎮行止,整頓吏治,削減冗余。第二類措施,目的在于理財富國,具體又可分為均輸、青苗、農田水利、免稅、市易等等諸法。第三類措施,是為了精兵簡政,便利于民,又可分為保馬、保甲、將兵等諸法。總體而言,第一類法度規則,是為了理清朝廷從上至下的施政脈絡,以使朝廷政令所行之處,均能得到良好的執行。而第二、三兩類法度規則,則是從根本上強國富民,能達到-民不加賦而國用足-的境地。"
容若侃侃而談,王叔文臉上卻已漸漸變了顏色。他沒料到這個女子居然真的說出一番話來,而且言之有物,言之有理。
此時他早收了剛才心內的不平之意,急急地追問道︰"請問武姑娘,何謂均輸、青苗、農田水利、免稅、市易諸法?"
容若不急不徐地答道︰"由專人負責點清每年應該上供和京城每年所需物資的品種、數額以及庫存情況,然後按照"徙貴就賤,用近易遠"的原則購買各項物品,可以省勞費、去重斂、寬農民,既保證朝廷所需物資的供給,又減少財政支出和百姓負擔。此為均輸法。"
"何謂青苗法?"
"以往為備荒而設的錢谷作為本錢,每年可分兩期,即在需要播種和夏秋未熟的正月和五月,按自願原則,由百姓向官府借貸錢物,收成後加息,隨夏秋兩稅納官。這樣既可使百姓在青黃不接時免受高利貸盤剝,還可使官府獲得一大筆-青苗息錢-的收入。此為青苗法。"
"那農田水利法呢?"
"獎勵各地開墾荒田興修水利,建立堤坊,修築圩埠,由受益人戶按戶等高下出資興修。如果工程浩大,受利農戶財力不足,可向官府借貸-青苗錢-,按借青苗錢的辦法分兩次或三次納官,同時對修水利有成績的官吏,按功績大小給予升官獎勵。凡能提出有益于水利建設者,不論社會地位高低,均可按功利大小酬獎。此為農田水利法。"
……
兩人一問一答,問得迫切,答得清晰,一時間容若將百余年後王安石施行變法的主要內容簡明扼要講了個遍。
此時日已西斜,不知不覺之間已經半日過去,可是在場諸人都不覺得時間冗長,只覺得入耳所言都是平生聞所未聞之舉,開始雖略覺異想天開,仔細想去,卻覺得是句句珠璣,妙用無窮,不由得都呆住了。
容若一番話講罷,略覺口渴,拿起案上茶杯低頭喝茶。茶也喝罷,向屋內眾人望去,卻見眾人都沉默不言,緊緊盯著自己,似乎還沒有從剛才听她說的這一番話的震驚中緩過來。唯有洋川王李緯,雙目含笑,舉起酒杯向自己頷首示意,又一飲而盡。
王叔文怔了半晌,才嘆道︰"武姑娘果然博學高才,今日叔文才知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真義。"
容若笑著搖了搖頭︰"王大人太謙虛了。這些見解,卻也不見得真能施行妥當。"
王叔文又低頭思忖。
其他眾人也醒過神來,彼此交頭接耳,議論紛紛。這些人中,雖然以王叔文、王伾為首領,卻以韋執誼身份為最高,而以劉禹錫最具政治才能。
此時王叔文低頭沉吟。王伾看看王叔文,又看看容若,不知又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韋執誼雙眉緊皺。劉禹錫凝視容若,若有所思。
王叔文終于抬起頭來,嘆息道︰"武姑娘言中的道理,叔文還要仔細考量,才能慢慢領悟。不過今日卻是受益匪淺。"
容若凝視王叔文,道︰"王大人可想過,如若真的變法,與訂制法度同等重要的還有什麼?"
王叔文一怔︰"願聞其詳。"
容若微微一笑︰"變法要解決的不僅是-理財-的問題,更關鍵之處還在-用人。理財是為了富國強兵,而用人則關系到理的財都到哪里去了,這才是變法的成敗所在。否則,即使初衷甚好,也只怕施行效果南轅北轍,大悖當初的良苦用心哪。"
听聞容若如此說,王叔文卻放下心來,笑道︰"如果只是用人的問題,這個武姑娘倒盡管放心。武姑娘請看座上各位,各有擅才,都是一時瑜亮,大家同心戮力行事,還怕不成嗎?"
容若目光一轉,在屋內眾人的面上掃過,卻也不便置評,只是微笑不語。
王叔文又道︰"除此之外,如若真有變法施行的那一日,自然還要挑選朝野上下擁護新法之人,共成此事。"
容若忍不住道︰"如果只是口頭擁護新法,卻也並不管用。看一個人,不僅要看他是否真的擁護新法,還要看他人品怎樣,節操如何,是否有胸襟有抱負,是否能虛懷若谷地博采眾家之益言,是否能忍辱負重地團結同人,是否能目標一致地堅定走到底。只有這樣的人,才能是變法中真正可以信任重用的對象。否則,口惠而不實,只是處于政治投機的動機,並不真心擁護變法改革,只是借用這一終南捷徑,來實現自己飛黃騰達、青雲直上的目的,這樣的人最終只會成為變法路上的絆腳石,甚至由于這樣的人的存在,而令大家進退兩難、舉步維艱。"
容若此言,實是想到王安石變法的失敗根由,因此才月兌口而出。可是容若此言一出,座中諸人里面頗有幾個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以為容若在含沙射影,指桑罵槐。一時間屋中氣氛十分尷尬。
王叔文勉強笑道︰"武姑娘言重了。變法是為國家興盛圖強,又怎麼會有人想利用這樣的機會追求名利呢?"
容若看了看王叔文的神色,也知道他並沒有將自己的話听進耳朵里去,只得嘆道︰"但願王大人知人善任,听其言而觀其行,用人唯賢,使得王大人的抱負能夠一朝得以施展。"
言已及此,容若也無心再多做逗留,起身向王叔文一抱拳︰"武容若信口胡言,王大人權且听听便了。"又向王伾道︰"天色已晚,武容若告辭了。"再向其余眾人施禮。
無論心中怎樣想,眾人都連忙起身還禮。
李緯起身笑道︰"我也該走了。就和武姑娘一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