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將二人送出門外。二人上了馬,一路向前走著。
李緯笑道︰"容若,今天你的一席話,可謂震驚四座,王叔文這些人今晚怕是不能安枕了。"
容若悵惘一笑︰"只盼我今天所說的真能對他們有幫助,能讓他們在他日得勢之時為百姓和國家做些實事好事,也不枉了我這一番言語心思。"
李緯點了點頭,似乎隨意地問道︰"那你覺得王叔文等人如若日後施行新政,是否能做得成功呢?"
容若嘆道︰"如若新政訂的合宜,用人也妥當,倒也有幾分成算。只可惜……"她搖搖頭,卻不再說下去。
李緯側過頭來,細細打量她︰"那你是覺得是在用人上有些問題嗎?"
容若看了看他︰"洋川王目光如炬,可看得出王伾王侍讀這府上的四壁書畫、堂前陳設價值幾何?"
李緯笑道︰"不下萬金。"
容若點頭道︰"正是。王侍讀只是東宮的一個侍讀,又何來這許多錢銀?"
李緯撫掌道︰"容若你這可是說到點子上了。王伾暗中收受賄賂,這已是半公開之事。有人需要得到太子的提攜幫助,只需求到王伾府上,奉上些禮物,便能換得王伾在太子面前的幾句美言。"
容若皺眉道︰"這些事,王叔文可知道?"
李緯笑道︰"王叔文自然知道。可是也只得裝聾作啞,裝作不知。"
"這樣的人,王叔文也願與他為伍?看來王叔文也不過徒有其名而已。"
"這只因為王伾比王叔文在東宮的時間更久,根基更穩。而且你別看王伾不諳長安官話、只會說一口吳儂軟語,但是他言語伶俐,時不時口出詼諧之語,更能引得太子開懷大笑。所以啊,雖然太子最器重王叔文,可是論起親厚來,卻以王伾為先。王叔文他有時也不得不仰仗這一點呢。"
容若嘆道︰"那就難怪我說起有人擁護變法,只怕是為了個人目的,王伾就坐立不安了呢。"
李緯提醒道︰"你別忘了,還有韋執誼。"
容若頷首道︰"正是。我看韋執誼出身世家子弟,所以難免不識民間疾苦,說起為民施政來,就不如劉禹錫等人懇切,言語間頗有不以為然之色。"
"這你倒也說對了。韋執誼與王叔文走到一路,只是他看中王叔文甚得太子信任,日後必有位極人臣的一日。而王叔文也需要韋執誼,因為除了韋執誼,其他人都資歷尚淺,也沒有高門大姓作為背景。日後即使王叔文真的得了勢,只怕也要推韋執誼出頭才能震得住門面。"
容若沒想到這些人在一起,卻原來有這樣盤根錯節的利害聯系,一時怔住,好半天才嘆道︰"看來我真是想的太簡單了。這些關節所在,又哪里是我區區幾句話就能盤析解開的呢?"
李緯笑道︰"容若你已經很難得了,我只隨便說了幾句,你就能理解這其中的利害竅要。"
容若搖了搖頭︰"其實這關鍵也還在王叔文身上。我看王叔文此人,一身傲骨,言語行事激進,難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就又讓變法革新難了幾分。"
"哦?這又是何理?"
"自古制度更迭,朝章改換,鷹派從來都是飽受摧折,人事凋殘,倒是鴿派能從容行事,反而有更多勝算。"
李緯奇道︰"何謂鷹派?何謂鴿派?"
容若一怔,心中暗罵自己糊涂,不知不覺間說順了嘴,便將後世常用的稱呼名詞說了出來,只得解釋道︰"沖動冒進,勇往直前,針鋒相對,是為鷹;溫柔敦厚,以退為進,不疾不徐,是為鴿。"
李緯細思量之下,忍俊不禁,拊掌叫絕道︰"容若,真有你的!這比喻實在是太貼切了。"
容若又搖頭又嘆氣︰"我哪有你夸得那麼好。就像今天,還沒弄清這些人彼此之間的利害關系,就貿然多嘴,倒現在還後悔不迭。"
可李緯卻看著她,目中流露出贊賞之色︰"這只是你初來長安,又不在官場里行走,自然對這些所知不多。可是你見識超卓,單論政事見解,滿朝文武只怕也少有人及。端居先生果然名不虛傳,指導出來的弟子也都是個中翹楚。"
容若猛地勒住馬,側過身子凝視他。李緯也勒住馬,側過頭來看她,臉上還是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情。
容若深深吸了一口氣︰"洋川王果然耳目聰敏,卻連我的過往經歷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李緯渾似听不出她話中的譏諷之意,只是笑道︰"容若你倒是過獎了。"
容若淡淡地道︰"洋川王這樣的人才,卻只是甘心做一個自在王爺,不是委屈了嗎?"
李緯看了看她臉上神色,失笑道︰"容若,你動氣了。罷了罷了,我今天就都說與你知道,可別讓你以後怨我。"
眼前是一段青石板鋪就的路,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噠噠"的清脆響聲。
李緯沉默了一下,才道︰"容若,你應該是已經知道了我母妃娘家姓蕭的吧?"
容若默默地點了點頭。
李緯輕嘆一聲,又笑道︰"不知道容若你是否了解長安的世家來歷?蕭家本來是大姓高門,在仕族里面也是個頗有影響力的家族。蕭家不僅多有朝臣名士,而且帝王後妃出身蕭家的也數不勝數。誰知當年郜國大長公主一案,累得蕭家敗落,蕭氏子弟多有被流放的。"
李緯神情漸漸蕭索,頓了頓,才又道︰"後來時過境遷,德宗天子也不再追究,便令蕭家子弟再回長安,重整門閥。可是家敗如山倒,再想振興,又談何容易?蕭家的人想來想去,便找到了我的頭上。"
李緯搖了搖頭,再道︰"我是無心政事的,可是到底也是半個蕭家的人,總不能扔下他們不管。所以但凡有能幫得上的,也不妨幫上一幫。"
李緯看了看容若,又道︰"這蕭家呢,雖然不復當年的風光,可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再加上和其他世家門閥又都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些世家門閥的親朋故舊門生子弟遍及天下,往來傳遞消息最是便捷,因此有些事我知道也就不足為奇了吧。"
容若看著他年輕俊秀的臉,臉上的笑容還是那樣無拘無束,仿佛世間沒有什麼事能讓他放在心上,終于嘆道︰"怪不得你消息如此靈通。"
李緯笑道︰"是啊,所以我知道容若你名動蜀中,也知道你深入南詔、說動王子尋閣勸共抗吐蕃、並助他在宮闈爭斗中佔得上風,還知道你在衡山拜在李泌門下、學習治國經略之道。"
容若心中一動,問道︰"那你也知道廣陵王也曾去往衡山?"
李緯點頭︰"是,我知道,我王兄、郭鈺、西平郡王之子李愬、淮西節度使之子吳元濟、魏博節度使的堂弟田興、還有你容若,是端居先生此次所收的六個關門弟子。"
容若喃喃地道︰"怪不得……"
她想到的是,怪不得李純曾經對她說過要小心洋川王,原來洋川王竟是如此一個深藏不露的人物。
李緯奇道︰"怪不得什麼?"
容若看著他道︰"怪不得就連王叔文這等心高氣傲、又甚得太子器重的人物,也要想方設法拉攏你,爭得你對他政治主張的同情和支持。"
李緯忍不住笑出聲來,道︰"容若,你若是以為他一心認定了我,就錯了。王叔文一向與我王兄不和,他又是東宮屬官,總不能改弦易轍去投靠我王叔舒王千歲,我的幾個弟弟也年紀尚小,還沒到得皇上和太子殿下賞識的年紀。這麼算下來,在我們兄弟幾個里面,目前也只得和我說得上幾句話罷了。等到我那幾個兄弟年紀漸長,漸露頭角,只怕王叔文也會別有打算。"
容若又有疑問︰"可是蕭家的人,不還指望著你能幫他們重振門庭嗎?你又不願爭權奪利,又怎能助得上他們?"
李緯道︰"我和舅舅們都有言在先,我雖然同意襄助蕭家,卻也不能讓我做違背我心意的事。我雖然懶散慣了,可也畢竟是大唐的親王,能幫得上蕭家的去處也不少。不過為了更進一步的富貴榮華,我大舅舅這些日子正謀算著將我表妹蕭婉兒嫁與我王兄做廣陵王側妃。想來蕭家總有一日會不再需要我的助力了。"
听到廣陵王的名字,容若心頭一震,卻強自收斂心神,面上神色依然淡淡。過了一會兒,才又道︰"你有消息靈通的蕭家為助,卻不肯去參與逐鹿,以後也不會覺得可惜嗎?"
李緯失笑道︰"容若,你可別當蕭家的消息來源真是獨一無二。在這長安城里的有心人不知道有多少,各有各的通天本事。不說別人,就說我王叔舒王,他得到消息就絕不會比我慢。再如我王兄廣陵王,你是在衡山見過的,他的實力如何,也不用我說,本來就有郭鈺相助,現在又多了長公主的支持,簡直是如虎添翼,風頭一時無兩。還有我的那些兄弟,雖然年紀不大,但是心思都多著呢,他們也各有各的神通。我又有什麼可惜的?"
容若雙手捧著頭,喃喃地道︰"如此錯綜復雜的關系!听你說說我都頭痛,宮闈爭斗,勾心斗角,可真不是鬧著玩的。"
李緯也收斂了笑容,深深嘆息︰"你說的何嘗不是!我自幼見到的便是這等爾虞我詐,各懷心事,听也听得煩了,看也看得厭了。你說,我又怎麼還肯投身到這污濁里面去呢?"
容若心中百轉千回,暗道這果然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她心中如此想,嘴上不由自主便道︰"你覺得這是萬丈深淵,避之唯恐不及,可很多人還趨之若鶩吶。"
李緯一雙明亮的眸子落在她臉上,輕輕笑道︰"誰喜歡,誰就去爭、就去搶便了,我自做我的自在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