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馬城的缺口處,效順軍和南唐軍迎面撞在一起,唐景思和黃仁謙各自居于陣中,兩面將旗近在咫尺。雙方的軍士就擠在缺口處廝殺,任誰也不肯後退一步,任誰也無法後退一步,後面的軍士仍然在努力往前擠,前面一出現空缺就立即補上去,卻是根本顧不上去理會腳下的凹凸不平,也管不了踩到的軟乎乎物體是什麼。
負重的人因為劇烈運動而發出的粗重的喘息聲,銳器與甲葉踫撞的鏗然之聲,刀矛入體那沉悶而人的噗噗聲,因為抑制不住的痛楚而發出的慘哼,重物落地的砰砰聲,在這個缺口處響作了一片。
除了正隔著夯土矮牆忘情搏殺的兩軍軍士,一時間濠州城內外的目光都會聚到了這個缺口處,兩面將旗正是吸引他們目光的焦點,但無論是周軍滿懷興奮的吶喊助威聲還是濠州守軍略帶驚恐的吶喊助威聲,都無法改變缺口處戰場的僵持局面——沒有人後退,即使有人倒下了也馬上就有遞補,也就沒有人能夠再向前一步。
羅仁愷等人完成了在羊馬城的夯土矮牆中間挖出缺口的任務之後,就推著轒車往後稍退以給陷陣的刀盾兵讓出位置,結果退了十幾步以後又被人潮擠得不由自主地連續往後退,一直快要退到逼上來向城牆上射擊的錦衣衛親軍金槍軍火銃手的戰列線,這才將將止住腳步。
轒車短時間內已經是派不上用場了,他們經過連續急速的挖土工作也是累得很,于是一個個喘息著扔下手中的鋤頭釘鎬,或躺或坐地恢復體力。歇息得片刻,羅仁愷就催促著他們起來整隊,然後抽出佩刀投入了前面的戰場。
羅仁愷沒有選擇唐景思的將旗所在方向,那個已經擠成了一團的戰場根本就是難以突破的絞肉機,他選擇的是缺口北面正對濠州城牆的一個馬面的位置,由于馬面的存在,羊馬城後面的空間略微狹窄一些,因此這里的防守人員略有些薄弱。
這支生力軍的加入讓這個局部的力量對比大為傾斜,而羊馬城內的濠州守軍又被缺口處的爭奪戰吸引了注意力,就連主將都陷入了其中的膠著,一時未能作出合適的兵力調配,等到在西門城樓上督戰的郭廷謂發現不妙的時候,再想補救已經是來不及了。
砍倒了堵在垛口的一個敵軍,羅仁愷右手提刀左手撐著垛口一翻,剛剛上到牆頭就看到又有一個敵軍撲了上來,左膝還跪在牆頭右腿微屈姿勢的羅仁愷連忙就是一刀橫劈下去,隨著「當」的一聲,抬刀格擋羅仁愷刀勢的敵人被劈退了兩步,羅仁愷趁勢向前躍下,右手持刀順勢橫掃了半圈,讓幾個撲過來補位的敵軍紛紛退避。
隨著羅仁愷落地之後靠牆取守勢站定,他這個都的兩名軍士接連翻過矮牆,和羅仁愷一起完全護住了這個突破口,越來越多的效順軍軍士從這里翻牆而入。
看著敵軍不斷地涌入,有些絕望的濠州守軍不顧一切地撲了上來,和守住突破口的效順軍交換了一下傷亡,終于抵擋不住從這里涌入的大股敵軍,心魂俱喪之下連連敗退,附近的垛口陸續失守,羊馬城的防線終究是崩塌了一段。
羅仁愷等到自己的副都頭也進入羊馬城之後,立即命令其率兩隊人北向堵住敵軍,自己則帶著另外兩隊人向南攻擊黃仁謙的側翼,在他們的身旁,其他各都各指揮的效順軍仍然在源源涌入,然後自發地加入他們主導的戰斗。
城頭的濠州守軍也終于反應過來,這一段城牆之下的友軍既然已經損失殆盡,也就沒有了敵我難分誤傷友軍的顧慮,于是滾木擂石傾瀉而下,砸得陸續進入的效順軍軍士灰頭土臉。
羅仁愷這個都的軍士們很幸運,他們始終撲在前面與南唐軍絞殺在一起,也就沒有干挨城頭滾木擂石的憋屈,他們的傷亡只會出現在與敵軍的肉搏中。隨著羅仁愷的率部推進,南唐軍的混亂失序不斷地向南蔓延,正面抗敵的時候在原本應該是友軍護衛的側翼遇襲,恐慌失措是難免的,而且即使是有人心態不恐慌,那麼兩面受敵也是劣勢盡顯。于是在羅仁愷所部進攻的沿線,南唐軍的垛口一個個失守,正在垛口搏斗的效順軍軍士不斷地翻牆加入羅仁愷所部的行列,補充著他們的戰損,使得這股洪流的人數不僅沒有減少,反而有越來越多的趨勢。
羅仁愷就在這股洪流的最前方,他只需要機械地揮刀砍殺,然後向前邁步,兩邊的友軍始終護衛在他的身側,倒下了也立即有人補上,就這麼一直砍殺前行,殺透了一層層的人牆,終于看到了前面對峙著的兩桿大 。
前面已經沒有了矮牆,兩群人在一丈多寬的缺口處奮力拚殺,殘肢斷臂就掛在斷壁殘垣上,血漬將的夯土層染成了一片黑色,地上已經是泥濘不堪,雙方也沒有了起初陷陣和堵口的激情,不再高聲吶喊廝殺,只是悶聲不響地互相砍斫著、喘息著、申吟著。
就在這樣的時刻,隔著南唐軍的陣線,羅仁愷所部和唐景思所部的軍士幾乎是在同時看到了對方,頓時齊齊發出一陣歡呼。
周軍的歡呼聲讓南唐軍都意識到了什麼,當他們順著右側的歡呼聲看過去,看到黑壓壓一片攻過來的周軍,心中不禁驚恐萬狀。
心中的驚恐卻沒有使南唐軍放棄抵抗,他們似乎在瞬間爆發出最後的力量,一張張蒼白的面孔上露出決然的神情,紛紛放棄了防御向敵軍撲去。周軍勝利在望,自然更不會讓勝利從手指縫中溜掉,當下也是毫不退縮地迎了上去。
兩軍在瞬間爆發了濠州攻城戰以來最慘烈的戰斗,勝負在頃刻間就見了分曉,在周軍的兩面包夾之下,南唐軍陣營冰消瓦解。唐景思和羅仁愷幾乎是在同時沖到了南唐軍的大 下,不過唐景思終究是年齡大了,才用一刀磕飛了黃仁謙手中的武器,就已經累得停下來喘氣,羅仁愷隨後一刀斬去,早已經砍禿了鋒刃的橫刀憑著主人的手勁還是將黃仁謙的頭顱切了下來。
隨著黃仁謙的那桿將旗落地,羊馬城內南唐軍的抵抗宣告終結,殘余的守軍向南北兩個方向逃竄。不過南唐軍黃仁謙部悲劇的結束同時宣告了效順軍悲劇的開演,一陣滾木擂石打下,還沒有來得及歡慶的效順軍鬼哭狼嚎,其中的一根滾木正砸在了羅仁愷的後腦勺,這個剛剛斬將搴旗的驍將就此隕落。
通過單筒望遠鏡看到唐景思和他的將旗在城下被打倒,再被效順軍軍士搶出,而毅然麾軍向前撲城的趙匡贊只是在眨眼之間就被城頭上的箭矢射成了刺蝟,郭榮斷然下令鳴金收兵。
「濠州的羊馬城已經攻下,元輔力戰之功朕心中盡知。今日晡時已到,眾軍合該埋鍋造飯,殘敵覆滅有日,卻不必急于一時。」
趙匡贊被搶回郭榮的中軍時,兜鍪和身甲的披膊上插滿了箭枝,看著十分駭人。醫官給他解開甲冑,就見其內袍和兜鍪的襯墊血跡斑斑,臉上也是一片血漬,更是讓郭榮擔心不已。幸好醫官再仔細檢查了一番之後,才發現趙匡贊受的這些傷只是看著嚇人,卻都是些皮外傷,出血處都已經自然止血了。
放心之余,郭榮當然是對趙匡贊大加慰勉。這時候離黃昏已經不遠了,繼續攻城的效果不彰,卻要付出不菲的代價,殊無必要。反正城壕和羊馬城已經在握,濠州守軍要想奪回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即便要攻城也完全可以等到第二天,那時候有一整個白天的時間可用,更何況……
趙匡贊現在已經是從躺著變成了坐著,他的傷沒有大礙,稍稍歇息一晚就能恢復。不過在郭榮的大帳前還躺著兩個人,同州節度使白延遇和濠州行刺史唐景思,前者在進攻南唐軍水寨的時候不幸船沉落水,被凍得臉色青白,現在已經高燒昏迷;後者被城頭的滾木擂石砸倒,雖然被屬下搶出來了,現在卻已經是氣息奄奄。
「李漢瓊,去將朕的勸降詔書射入濠州城,限其在五日內答復。」
郭榮對自己身邊的殿前司龍旗直副都知說道。雖然真要攻打濠州城,那也是必取的,不過看看今天攻取城壕和羊馬城的傷亡,攻城只會傷亡更大。既然已經拿下來水寨和羊馬城,濠州的城防體系已經崩解,破城已經只是一個時間和傷亡的問題了,那麼勸降的把握就相當大了,真去強行攻城實在是沒有必要。
…………
顯德四年十一月十四晚,從濠州城的城牆上吊下來一個人,此人左手持江南偽命濠州防御使郭廷謂的牙旗,旗桿頂端捆著一束茅草,右手執防御使儀刀,被守營軍士押至郭榮大帳前,膝行而入大帳,向郭榮進獻了郭廷謂的表章。
整個表章的意思就是——臣家在江南,倘若現在立即投降,恐怕全家人性命難保,請允許我先派遣使者向金陵稟告,俟其批準之後再出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