晡時,讓軍士們腦仁疼的旗鼓軍律講習總算是結束了,若不是中間還穿插有火銃的操演,光動腦不動手的日子可以使他們徹底瘋掉。
伏季休訓,軍士們當初在城外臨時營地操練時候享受的一日三餐又變回了一日兩餐。日出之後早起晨操一個時辰,正好就是食時也就是辰時,吃過飯食以後在營房中學習四個時辰,又到了晡時也就是申時,再進一餐以後軍士們就獲得了一天之內僅有的自由活動時間,在兵營內閑逛聊天消消食,差不多就該各自回營睡覺。
軍士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其實也是有軍律要求不得喧嘩的,不過這個時候就沒有誰過來煞風景嚴格要求了,只要不是把飯堂給吵翻了天,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進食的軍士們互相之間小聲地聊上那麼幾句,教習們睜只眼閉只眼也就放過了。
皇甫繼明右手端著一個粗瓷碗,大碗里盛著滿滿一碗粟米粥,左手抓著兩個大蒸餅,一面大嚼一面湊到了崔翰的身邊,小心翼翼地蹲了下來,壓低了嗓門問道︰「崔軍使,晌午的時候袁教習訓俺,還打了俺十個軍棍,俺本來還想理論來著,你為啥在後面扇風吹俺的 ? ……好疼啊……」
不提還好,皇甫繼明這麼主動地提起自己那剛挨了軍棍的 ,馬上就覺得即便這麼小心地蹲著,那里還是繃得生疼。
「你也夠膽!袁教習是什麼人?別看他年紀不大,樣貌也看著有些文氣,平日里溫溫和和的沒有脾氣,真要教訓起人來可沒誰敢咋呼。崔軍使那是為了你好,在那個時候你還要與袁教習理論,怕是會換來一百軍棍了,還不是打你的 ,是脊杖。」
接過皇甫繼明話頭的卻不是崔翰,只因為這廝雖然是有心壓低了嗓門,那聲音還是吸引了邊上的好幾個軍士,還沒等崔翰答話,當時就有一個二十出頭的少年湊過來插話。
見皇甫繼明奇形怪狀地蹲著皺眉看向自己,少年笑了一下,自我介紹道︰「孔守正,開封府浚儀縣人,剛從東班承旨補內殿直,就踫上殿前司和侍衛親軍司一起整訓了。方才若不是崔軍使在後面點醒了你,一百脊杖下來,你可就甭想像現在這樣蹲著嚼蒸餅了,該是趴在土榻上面哼哼吶。崔軍使你說是不是?」
「皇甫長行也是剛剛來,尚且不知道這其中的厲害,想必他在冀州也算是一號人物,有些豪氣原是怨不得他的。」崔翰先代皇甫繼明向孔守正解釋了一番,這才轉頭望向皇甫繼明︰「孔殿直也是好心,殿前司和錦衣衛親軍司一幫少年人的事情,他比我們知道得更多,你有甚疑問都可以問他。」
「嘿嘿……也沒啥,就是當初錦衣衛親軍司在殿前司選人的時候,我有事錯過了,不過我有好幾個年歲相仿的知交被選中,在平日踫見閑聊的時候會說些營中雜事,所以我知道點錦衣衛親軍的事情。」
看到皇甫繼明听了崔翰的話以後就轉向自己,還不等對方問起,感覺受到了重視的孔守正撓撓發髻就說開了︰「袁教習只比我大一歲,不過他很早就得到了官家的賞識。據說還是太祖在前朝起兵鄴都的時候,袁教習就與現在的官家有過交道;高平之戰中,先帝用第一桿火銃擊斃河東軍先鋒大將,為先帝裝銃遞銃的就是時任右班殿直的袁教習;先帝征伐晉陽回京以後,命官家籌辦錦衣衛親軍司和武學,現在的錦衣衛親軍郭步帥去武學做教習,袁教習就代替他做了官家的護衛。」
「所以別看袁教習平常不發火,可是真沒有誰敢去招惹他的。」孔守正最後又拿話提點皇甫繼明︰「官家對身邊護衛要求嚴,所以他們幾個平常也不會酷虐軍漢,不過要是真有誰犯了軍律,他們行起軍法來卻是嚴厲得很,那時候也是沒人敢去求情的。」
皇甫繼明抬頭望了望同樣在場中吃飯的袁繼忠,看著他那張嚴肅認真一絲不苟的臉,縮了縮脖子感嘆道︰「娘誒……俺還真是不知道,差點就觸了大霉頭,還要多謝崔軍使提點得是時候,孔殿直的指教俺也記得了,兩位日後有啥用得著俺的,盡管說話。」
…………
軍士們進入伏季都可以休訓,郭煒卻沒有辦法過暑假。
顯德七年的夏天特別酷熱,守司空致仕李谷因為風痹經年,在年初求歸洛陽終老,郭煒給他加開府儀同三司,進封趙國公,賜錢三十萬讓李谷回洛陽老宅安居,不想到了夏天就傳來李谷中暑熱被病的消息。
同樣染病的還有翰林學士承旨、判太常寺事竇儼。
李谷是幾朝老臣,雖然已經致仕退居洛陽了,朝廷還是要有優容的表示,郭煒當然是要派出翰林醫官去給他看病的;翰林學士承旨的位置更是不可一日缺人,竇儼抱病家中,郭煒也不能去催他來上班,好在最近不需要頒發什麼詔旨,郭煒就讓竇儼在家養病,另外再派翰林醫官前去診治。
可是這時候皇後李秀梅也身體不適了,好像進入暑熱天氣里,被悶得缺乏食欲卻又時時想吐,郭煒真是一時間焦頭爛額。
沒有辦法,郭煒多少也是有些私心的,太醫里面醫術最高、經驗很豐富也是正當盛年的檢校工部員外郎、翰林醫官使劉翰就被留在大內給李秀梅診治;另一個醫術很高卻年齒偏大的翰林醫官趙知就去了竇府;趙知之子翰林醫學趙自正因為年輕適合奔波于途,就被郭煒指派趕赴洛陽。
前幾天洛陽和竇府的消息都來了,李谷仍然纏綿病榻,暑熱和風痹同時折磨著老人,趙自正是奉旨前去診病的,于是只好暫時寓居洛陽隨時上門診視;竇儼卻是暴卒于家,趙知向郭煒惶恐請罪,對于竇儼病故的原因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當然,也許是郭煒自己听不出一個所以然。
真是頭痛,竇儼還只有四十二歲呢,正是年富力強的好時候,這說病就一病不起,人才可經不起這樣的折騰。但是對于醫學的進步郭煒又是一籌莫展,除了一些護理方面消毒殺菌的皮毛以外,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對于那些抗生素的名詞,郭煒倒是都听說過,可是怎麼生產那就是一竅不通,之前能夠搞出來治療心疾的「神藥」救了王樸一命,那純粹只是因為那味藥誤打誤撞地和郭煒喜歡的軍事有關。更何況,醫學進步也不光是醫藥,抗生素更不是萬靈藥,在醫學方面郭煒就只有寄希望于長期大量的投入能夠產生效果了。
翰林學士承旨的位置上不能缺人,郭煒只好又把顧命大臣們召到滋德殿商議。好在郭煒的提名並不算離譜,幾位宰相、樞密使也沒有特別和他別苗頭的意思,很快,中書舍人、翰林學士李昉就被任命為新的翰林學士承旨。
一直熬到了日落,宮中略微清涼了一些,郭煒這才滿腦門子官司地離開滋德殿。即使身後有人打著黃羅傘蓋,還有人在一旁扇著蒲扇,郭煒還是盡量沿著回廊行走,絕不肯踏足滾燙的地面。宮中有這個時代想得到的大部分避暑消夏設施,卻偏偏沒有高大濃密的樹木遮蔭,若不是有這些回廊遮陽的話,所有的磚石路面都會被烈日烤得足以煮熟雞蛋了吧。
信步來到紫宸殿,李秀梅匆匆爬起來迎駕,雖然沒有腳步虛浮等癥狀,卻還是那樣一股慵懶的模樣,倒是旁邊的宮人們臉上的憂色已經換成了喜色,讓郭煒稍稍放了些心。
「子童快快請起,你這大病初愈還需要多多將息,就不必做太足的禮數了。」
郭煒搶步上去攙起李秀梅,心中有點憐惜,雖然要想取消這些繁文縟節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看著她好像病體初愈的樣子,還要在這里勉力做足了全套,郭煒多少是不忍的。
「……」不想李秀梅听了這話,卻是既沒有謝恩又沒有推辭,只是霎時間霞飛雙頰,把腦袋一低,順著郭煒的攙扶站了起來,轉身就靠在了郭煒的身邊。
「咭……」輕笑出聲的卻是李秀梅陪嫁過來的丫鬟,好像是她同族的十九娘。見郭煒聞聲向她看過來,十九娘倒是急忙收住了笑聲,趕緊低下了頭來,圓潤的臉蛋上升起了兩朵紅雲。
看著這丫頭擰著腳尖,衣袂還在那里一顫一顫的,明顯是忍不住笑意的模樣,郭煒只好溫言說道︰「想笑便笑吧,只是朕方才的話有何可笑?」
「奴不敢,奴不當君前失儀,任憑陛下處罰。」李十九娘乍一听郭煒的話,嚇得臉色煞白,猛然跪到了地上磕頭告罪。
等了一會,既沒有听見郭煒吩咐誰把她給拖出去,也沒有听見誰沖進來,李十九娘大著膽子微微抬頭偷看,就見郭煒只是靜靜地俯視著她,臉色並無慍色,倒是在她抬頭的時候眼角掠過一絲笑意,李秀梅則在一旁抓住郭煒的右臂,似乎是在無聲地為她討饒。
李十九娘顧不上額頭微疼,也顧不得擦去眼角的淚痕,慌忙中冒出來一句話︰「官家,聖人前段時間身體不適,太醫看過以後說不是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