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國應歷十一年四月二十六的傍晚,契丹南京析津府城內戒備森嚴,八個城門、兩個宮門和二十六坊的坊門全都早早地緊閉上了,南京留守的侍衛親軍和南京統軍司所轄宮衛騎軍在城內往來巡視,各條街道上除了這些契丹軍和漢軍之外空無一人。
在宮城內的南京留守府大堂內,南京留守、南京道兵馬都總管蕭思溫高坐于上,看著座前的諸將都是一言不發,心中不由得彷徨無計。
蕭思溫,現任遼國皇帝耶律述律的姐姐汧國長公主耶律呂不古的駙馬都尉,國舅大父房的子弟,長得儀表堂堂,而且還特別注意修理邊幅,即使在軍中也時刻保持著衣冠整潔須發齊整。
蕭思溫的膝下育有三女,長女嫁給了契丹太祖耶律阿保機幼子耶律李胡的兒子耶律喜隱,次女嫁給了耶律述律的二弟太平王耶律罨撤葛——嗯,輩分關系是亂了點,不過這也是人家契丹的傳統習俗不是?像耶律阿保機的皇後述律平的兩個弟弟,一個是耶律阿保機次子耶律德光的岳父,一個卻是耶律阿保機長孫耶律兀欲的岳父。
至于蕭思溫的第三個女兒,現在還只有八九歲,此刻正在南京的家中。因為蕭思溫直到中年仍然無子,所以在家中還養了一個佷兒留只哥作為養子,年紀和三女兒一般大。
只是在這個時候,任蕭思溫怎麼把須發面目打理得油光水滑,也掩飾不住那一臉的惶然。
在堂前低頭站著的是契丹涿州刺史耶律昌術,不過是三十歲上下的年紀,原本是靠著六院部子弟的身份到涿州鍍金來了,這個時候卻是把耶律阿保機子孫的面子全都給丟掉了。只看他站在堂前低頭畏縮的樣子,就全然沒有契丹兵往日南下打草谷時候的剽悍狠辣,那一身華貴的衣衫也被兵刃風沙給折騰得凌亂不堪,滿面的塵土蓋住了那副精心梳理的虯髯,把公子王孫的貴氣徹底變成了殘兵敗將的頹喪。
周軍在年初派大軍巡邊,蕭思溫本來是不以為意的,因為這幾年周軍為了防秋一直都會在年末年初戒備一番,今年的做法也算不上特殊。往年周軍都是謹守本邊,只有契丹軍南下騷擾以後才會進入契丹境內報復,就像應歷八年蕭思溫在四月間趁著周主南征之際寇邊,周軍隨後就在五月份攻下束城縣作為報復。
應歷九年周主率軍親征把蕭思溫狠狠地驚嚇了一陣子,多次上表請耶律述律親征南京,幸好在周軍攻拔數州以後,周主就患病南歸了。周軍兵退之際,蕭思溫也終于壯著膽子追擊了一回,雖然是追之不及,總算是派出南京統軍司的兵馬戍守涿州加強了當地的防御。
周主郭榮回去就駕崩了,郭榮的長子郭宗誼新君繼位,差不多有兩年的時間沒有對外用兵,南方的唐主在雙方使者隔絕以後不太清楚情況,河東和南京道可都是安靜得很。
要說河東那邊也還是有一些小規模沖突的,只是周朝就沒有派出過禁軍主力,所以始終只是限于幾個邊境山寨的爭奪,北漢主就沒有向遼國皇帝耶律述律和遼國西南面招討使、南院大王耶律撻烈請援。而在南京道這邊,為了防止又一次招來應歷九年的事情,蕭思溫極力約束手下不去侵邊,這將近兩年的時間里面雙方就幾乎已經月兌離接觸了。
蕭思溫萬萬都沒有想到,周朝的那個新君是不動則已,一動就是雷霆發作。應歷十一年的四月二十四,緣邊巡檢的易州、固安遠攔子第一次向南京急報周軍大舉入侵,當天岐溝關就宣告易手,易州的漢軍和漢人守將幾乎就是在剛剛見到周軍旗幟的時候就開城投降了。
到了第二天,固安的漢軍和漢人守將也是聞風而降,涿州因為有南京統軍司的兵馬和耶律昌術在,勉強多抵抗了半天,到了晡時還是不支。隨著守衛涿州南門的漢軍開門投降,耶律昌術只好帶著統軍司的兵馬從北門倉皇而出,然後在涿水和劉李河岸邊被周軍連續追殺,耶律昌術只落得個僅以身免。
遠攔子幾次報來的消息就是周軍已經從固安渡過了桑干水,正沿著河邊向南京快速推進,從周軍前鋒到南京的沿途已經沒有了重要關卡和強大兵力進行阻擊。耶律昌術帶來的消息更多一些,據說這次周主和應歷九年一樣是和手下大將分道並進,連將領都是一模一樣的——傅元卿和李崇進,在耶律昌術當面的就是西路的李崇進,東路攻克固安之後渡河北進的就是傅元卿。
「周軍的來勢相當凶猛,而且兵力數量眾多,其攻擊鋒芒極銳。各城的漢軍又是心懷兩端,此時若是我軍貿然出城迎戰,苟有臨戰不利則必釀後患。南京經過歷代數百年的經營,城高池深戰具齊備倉儲充足,非敵軍急切間可以攻取。我軍不如收縮回南京城內守城,避開和敵軍決戰,頓兵以老其師,待周軍勢竭缺糧而不得不回師之時,我軍再躡而擊之,定然可以取得必勝。」
南京副留守劉守敬本來是坐在蕭思溫的左手下邊閉目養神的,結果歇了很久都听不到有人出聲發言,把渾濁的老眼睜開來四下里一看,耶律昌術正低著頭等待挨訓,諸將只在那里面面相覷,而蕭思溫則滿臉期待地望著眾人。劉守敬心中暗暗地嘆了口氣,老頭子都已經是行將就木的人了,到了這樣的關鍵時刻卻還是要老頭子出來說話,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總算是有人挑頭了,蕭思溫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這劉守敬雖然也是漢人,卻與其他心懷兩端的漢人不同,從他祖父做大唐的盧龍軍節度使開始,劉家就算是幽州的土著了,對遼國的忠心還是可以期待的。何況劉守敬做南京副留守多年,輔佐過蕭眉古得、耶律婁國和自己連續三任的南京留守,始終都是忠心耿耿兢兢業業的,他的兒子劉景更是在上京做翰林學士,有了他的支持,自己的決斷應該不會太被皇帝怪罪吧。
「副留守說的甚是。據各處遠攔子報來的軍情,周軍此次來的總數怕不有二三十萬,比南京道的全部兵力還要多。而照方才涿州刺史所說,西邊周軍的李崇進部攻城野戰都煞是犀利,若是統軍司貿然出戰,國人一時失利的話,在南京的漢兒與渤海人恐怕就要陰連周人了。」
蕭思溫首先附和了劉守敬兩句,再將危機擴展夸大了一番,然後環視了眾人一眼,接著和盤托出了自己的主張︰「我意以為,敵軍勢大,不如將南京附近各個州縣的駐軍全部召入南京城,據深溝高壘以抗周師,同時急派使者往上京,請陛下親率大軍南征以徹底擊敗周軍。在陛下駕臨南京以前,還可以往雲州和河東促請援軍,力保南京不失。」
「這卻不可!如果周軍真有二三十萬,南京道駐軍確實難以勝之,派出使者敦請各處援軍乃是必然。只是南京周邊州縣的守軍萬萬撤不得,如此龐大的周軍輜重輸運必然繁重,糧道須臾斷不得,有這些州縣在,周軍必須分兵攻取以保護糧道安全,南京所受的壓力定然會大大減輕。而且各處援軍到來,也需要有州縣守軍進行接應,若是盡撤各州縣守軍,將西、北各處援軍所經要道都主動交付周人,援軍到來以後豈不是還要逐次攻取沿路城池?那可就難以配合南京作戰了。」
提出反對意見的是南京統軍使崔廷勛,當年跟著耶律德光進過東京的一員老將,和率軍反正歸附劉知遠的武行德好好打過幾仗的。南京統軍司與南京留守府不相隸屬,崔廷勛又算得上是累朝宿將,卻也不怎麼把蕭思溫看在眼里,見他的主張明顯離譜,馬上就出言駁斥。
「兩位留守所言卑職頗以為然,崔統軍的補益也是恰到好處,卑職覺得其中並無齟齬,蕭留守定能斟酌出一個良策來。」把這樣看起來沒法和的稀泥也和起來的,就是南京留守侍衛親軍都指揮使韓匡美了,耶律阿保機龍興之臣韓知古的從佷,直屬蕭思溫管轄的最高軍隊指揮官,以其身份地位都很適合來和稀泥。
韓匡美出頭得正是時候,覺得被崔廷勛抹了面子的蕭思溫順勢得到了一個台階,到時候打仗還得靠統軍司的宮衛騎軍呢,再怎麼想對崔廷勛發火都是很難發作出來的。
「諸位所言甚是,我意已決,南京留守的兵力與南京統軍司主力進城守御,其他尚未失陷的各個州縣也須謹守城池,各處駐軍除了我留守府下令之外,還要借重崔統軍的虎威。我還會向上京、雲州和晉陽派出使者,請陛下詔許南院大王和北漢主出兵東進,再請陛下親引大軍南來,期于南京城下將周軍一鼓而殲。」
計議已定,雖然已經到了黃昏時分,但是軍情似火,各人還是分頭去忙碌歸屬自己的那一攤子事情,南京北面的拱辰門和西面的清晉門也短暫地開合了一次,十幾個騎手出城之後分別向著東北和西北方向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