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契丹騎兵的臨近,殿前司的陣列中緊湊地響起一陣號令聲,前面三排長槍手在號令聲中依次下蹲或者彎腰,手中長槍一齊向前斜舉著,槍樽斜插入地並且還用一只腳踩著,一邊準備對抗敵騎的沖擊,一邊為後排的火銃手騰出射界。
這算是火銃全面替代弓弩之後,殿前司陣列戰法的唯一重大變化。畢竟火銃是完全的直射兵器,在面對敵軍的騎兵的時候又必須有長槍手護住前列,折衷的辦法就是這個樣子,長槍手不能直立還是會影響他們對抗敵騎的穩定性。
以前的弩手也是取直射,不過在軍中的數量不如弓箭手,並不值當長槍手為了他們的那一點遠射壓制而犧牲自己作戰的效能。所以弩手常常是到陣列前方射完一輪以後就退入長槍手的後方,真正能夠持續發揮遠程壓制作用和遮斷敵軍後續部隊投入的,始終是可以在長槍手後面進行拋射的弓箭手。
只不過在見識過了火銃的威力之後,就沒有哪個指揮官不願意讓火銃全面替代弓弩的,更何況還有郭煒的全力推廣。為了獲得火銃的遠程殺傷力和壓制能力,讓前排的長槍手付出那麼一點穩定性的代價,那完全是值得的,任何具有實戰經驗的指揮官都算得清這筆賬。
注視著前方契丹騎兵的奔馳,殿前司控鶴軍和散員、散都頭、散指揮的指揮使們注意力高度集中,雖然在接戰以後的持續射擊中,負責各排輪換和射擊的會是都頭、副都頭和十將們,但是接敵的第一銃將是由指揮使們下令。
劉延欽,殿前司控鶴左廂第一軍第一指揮指揮使,已故永興軍節度使、京兆尹劉詞的兒子,此刻正騎在馬上準備發出那第一銃的號令。指揮使相比于都頭們更高的地位是一方面,他們都有馬騎,能夠坐得更高看得更遠,也是第一銃的號令將由他們發出的重要因素。
不管是其父的耳提面命以及隨父征戰,還是在殿前司的戰爭經歷,劉延欽對戰場一點都不陌生,所以面對契丹騎兵奔馳而來,他緊張感是完全沒有的。只不過這次是他自己也是整個殿前司使用火銃手的第一戰,雖然在整訓當中操練了無數次,連演習都進行過幾次,不要說是每個人都熟習火銃戰法,就連他們的坐騎都已經習慣了銃聲和硝煙,但是當真正的第一戰即將來臨,他還是難掩心中的那種興奮。
強自抑制著胸中涌動的興奮和豪情,穩穩地控制著身下的坐騎,劉延欽默默地判斷著契丹騎兵第一排和本方的距離。
三百步……兩百五十步……兩百步,就是現在!
兩百步外的三百名騎兵隊列並不算很龐大,這時候發銃的命中率不會太高,但是騎兵一旦提速沖起來,兩百步只不過是轉瞬即至,再晚發銃的話,臨敵就射不到幾輪了,那樣前排長槍手的負擔無疑會很重。好在火銃手們練習打一百多步的模擬步軍陣列靶已經相當老到,人馬合一的騎兵在兩百步遠的目標並不會小于一百多步時候的步軍陣列,他們的優勢就是在于高速移動,不過面對面疾馳而來的話,這點優勢也就化為無形了。
劉延欽也沒有拉長了調子高聲下令,只是拿出手銃對著敵軍扣動了扳機。當然,隔著兩百步的距離,就算是一頭恐龍那手銃也未必打得中,劉延欽也就是為了過個手癮,再保護一下自己的嗓子。手銃的攻擊距離比騎弓還是要強的,其聲響又有利于發號施令,實在是指揮官居家旅行自衛殺人的利器,至于說馬上裝彈不如彎弓搭箭簡易,那完全可以在皮袋當中多備幾支裝好彈的手銃,陛下這點大方還是有的。
幾乎所有的指揮使都與劉延欽做出了相同的選擇,這個恐怕就是錦衣衛親軍的那些培訓軍官帶過來的傳統。隨著手銃那稍顯微弱的爆響在隊列當中次第響起,各個都頭倒是不吝惜自己的嗓子,一聲聲有意拔高了調門的「放」字出口,密集的火銃爆轟聲隨之響起,殿前司的陣中騰起了一股青煙。
銃子在火藥快速燃燒的推進力下沖出銃膛,從屈身蹲伏的長槍手們頭上高速掠過,向著兩百步距離並且正在快速接近的契丹騎兵隊列掃了過去。結果卻是並不盡如人意,契丹騎兵打頭的三百騎,倒下的只不過二三十,看那馬匹撲地僵斃而騎手卻在地上翻滾的樣子,多半還是打中的馬匹。
兩百步的距離,即使是打騎兵這種大目標,即使騎兵是在正面沖鋒而不是橫向移動,命中率還是非常不理想。比起訓練當中的高命中率,戰場上影響這些初哥火銃手的因素實在是太多了,臨敵時候的激動或者慌亂、敵騎的晃動等等,也就是算不到天氣的賬上去,因為耿崇美選擇進攻的此時,氣候晴朗而又剛剛停了風。
不過戰爭從來就不是比較雙方最完美的發揮,因為這種理想狀態並不存在。誰更能找出克制敵方的手段,誰犯的錯誤更少更小,誰沒有犯最後一個大錯誤,誰就將是勝利者。
看著沖鋒中的契丹騎兵倒下去的數量,殿前司的各級軍官和少數在機械地裝彈、射擊當中還有閑暇的軍士只是稍覺遺憾,他們也沒有妄想過只靠著一輪銃擊就可以將契丹軍擊潰。他們仍然在按照操典和訓練習慣有條不紊地輪替著射擊、退回、裝彈、再上前射擊這樣的循環,這就是作戰,結果不是他們現在就可以去想的,他們還沒有這種奢侈的時間。
可是在遭遇迎頭一擊的契丹武定軍前鋒營看來,那就是極度的震撼了。
對面的周軍不等他們進入騎弓的射程就會攻擊,這早就在預料之中,畢竟步弓是要比騎弓強那麼一點的。但是那怎麼也得是在兩軍接近至一百步左右的時候,而且是箭矢的拋射,準頭是談不上的,純粹要依靠步軍密集陣形提供的密集箭雨覆蓋攻擊,對三百騎一排每排間隔十多步的稀疏陣形騎兵來說,傷害其實不會太大。
而一旦讓騎兵進入六十步的騎弓拋射位置,並且騎兵開始迴轉射擊面對敵軍步陣橫向移動的話,敵軍的射擊準頭將會更低。同樣是弓箭拋射,一方以密集箭雨射擊快速橫向移動的騎兵稀疏陣形,一方以較稀的箭矢射擊固定不動的密集方陣,誰對誰的傷害更大還真是說不定。本方的騎兵就算是扛不住傷亡,頂多不過是退回來息馬飲水料,後續的騎兵會繼續上前騷擾;敵方的步軍要是扛不住傷亡,那步陣一旦在騎兵面前松動,後果可就是災難性的了。
但是這一次周軍遠隔兩百步就進行了射擊,不管是伴隨著射擊的轟響和青煙有多麼的古怪,不管是因為什麼原因而看不見箭矢,本方騎兵隊列當中倒下了幾十匹馬那是事實。這樣的攻擊距離,這樣的殺傷力和這樣的準頭,不是弓弩勝似弓弩。
如果這類射擊並不是一次性的,如果它們可以像弓箭那樣持續,本方騎兵在奔跑了一里多地以後再發蠻沖到距敵六十步的騎弓拋射區幾乎就是不可能。就算是能夠勉強沖過去,以周軍在兩百步都有如此準頭和威力,與其對射恐怕也是討不了好的,耿紹雍居然在本方遭遇第一次損失的時候就打起了退堂鼓。
隨後的戰斗一如耿紹雍所料,轟鳴聲隔得片刻就在周軍陣中響起,隨著周軍陣中騰起一陣青煙,本方必會倒下數十名騎兵,而且隨著雙方距離的拉近,連後排的騎兵也不能避免傷亡。
當遙遙望見剽悍的奉聖州祗候郎君蕭撒剌,這個大遼世宗皇帝次女耶律觀音的夫婿,一直沖在隊伍的最前列,終于在距離周軍步陣百步不到的地方倒栽下馬,耿紹雍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戰栗,急忙命令掌號郎君吹響了撤軍的號角。
在周軍火銃手持續不斷的射擊當中,如潮涌來的契丹騎兵又如潮而退,雙方很快就恢復了起初的對峙局面,除了依然橫在兩軍之間的鋪開于周軍陣前一百步至兩百步這一段開闊地的上百具人馬尸體,就再也沒有什麼戰場的遺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