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著雙方都難以置信的戰局,耶律沙仍然催動著坐騎壓著整個重甲騎兵陣列向周軍陣線撲去。他似乎覺得周軍的陣線就在眼前,已經沖起氣勢來的契丹軍沒有道理接近不了,沒有道理連現在自己目睹的周軍那薄薄的三層長槍兵陣列都不能沖破。
耿紹雍則是被眼前的景象給震得麻木了,只是渾渾噩噩地任由坐騎伴隨著周圍的騎兵前沖,一時間腦袋中一片空白,根本就不會思考了。目前的戰局是怎麼形成的,以殘存的騎兵繼續沖鋒是去作戰還是接受屠殺,需不需要向主官耶律沙提出新的建議,耿紹雍這個時候全然都想不到了。左前方其實就是耶律沙的身影,可是他卻完全視若無睹,只是和周圍的這些契丹騎兵們一樣,面前還是那片開闊地,坐騎還在向前奔,他們也就被坐騎帶著向前,至于前面地上出現的些許障礙物,馬兒自己都懂得在奔馳的途中跳躍躲避,騎手的暫時失神對它們影響不大。
同樣的難以置信,同樣的震驚,或許是因為這種難以置信和震驚是特別有利于己方的吧,劉光義的應變就要快捷得多了。中軍迅速以旗令和號聲向兩翼的馬軍發出了反擊沖鋒的指令,局勢出乎意料的好,沒有理由還讓步軍的長槍手干等著敵人催馬撞上來,馬軍和步軍配合得當的話,自己完全就可能在契丹後方的主力反應過來以前將這支重甲騎兵全殲。
終于等到了中軍的指令,早就看著步軍戰果眼饞的殿前司鐵騎第二軍都指揮使李漢瓊和第一軍都虞侯黨進各自在左右兩翼命令旗牌吹響了沖鋒號。號聲當中,鐵騎第一軍、第二軍和戰前臨時編入的殿前司御馬直等馬軍齊齊吶喊了一聲,然後興奮地催馬投入了反擊,步軍兄弟們的作戰讓他們看得血脈賁張,是時候讓馬軍也發一發威了。
周軍沖鋒號那嘹亮清朗的聲音迎面傳來,終于將耿紹雍從渾渾噩噩的狀態下驚醒過來。驟然發覺身前的騎兵陣列變得如此稀疏,身邊幾個騎手被兜鍪遮住了大半的臉上隱現惶惑之色,耿紹雍就知道這一次已經是敗了,敗得比武定軍先前的那次試探性沖鋒還要慘。
武定軍的那次沖鋒,一則並不是全副重甲勢在必取,二則雖然有些損傷也還是收放自如,這一次則完全不同。
南京統軍司和武定軍共同湊起這五千的重甲騎兵,全軍上下都知道是為了突破對面的周軍步陣,而以這些可以穿上重甲的騎手們一向的驕狂,在沖鋒前就根本沒有想到過局面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們總以為就算南軍擅長步軍列陣而戰,一舉沖破他們的陣列可能不太容易,但是以自己這樣人馬全副重甲的身姿撞上去,總能給對方以巨大的殺傷,定然會讓對方心驚膽落。這樣的話就算是這一次因為本方的人數不佔優而無力破陣,等到南北院大王的大軍齊集幽州城北,雙方數以十萬計的步騎對陣,破敵也會是必然的。
他們一個個都沒有想到,周軍射過來的是小到看不見的彈丸而不是箭矢,可是卻比最強勁的弓弩還要可怕,自己平常引以為豪的那一身重甲根本就是不堪一擊。看看前面躺倒一地的同袍和身邊不幸落馬的同袍就知道,南軍的遠程兵器對重甲的自己也不再只是騷擾性的,一百步以外的穿甲能力居然會比以前射程只有四五十步遠的破甲箭還要強悍。
這個時候還在伴隨耶律沙做著決死沖鋒的重甲騎兵陣列,卻是徒有決死沖鋒之形,全然沒有了那種決死的氣勢。不要說是決死了,就連發起進攻時候的那種決勝之氣,他們此時都已經是喪失殆盡。他們之所以還沒有撥馬轉身而逃,一個原因是軍中的規矩嚴酷,尤其是像他們這些精選的披甲騎手,臨陣棄了主帥可是死罪,更何況耶律沙還是出身契丹的顯貴家族,從遙輦氏可汗那時候起就世代為相的。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全都懵住了,被他們前所未見難以理解的戰場局面給震懵了,就連耶律沙和耿紹雍都已經發懵,更別說是他們了。
怕死罪,更怕比戰死可怖得多的株連等懲罰,那麼護住主帥逃跑就可以了,所以關鍵還是他們一時的發懵。不過這個顯然會有人、會有機會讓他們覺醒的,周軍反擊的號聲沒有驚醒他們,卻是驚醒了耿紹雍,只要有人醒覺過來,那就夠了。
清醒過來的耿紹雍在一瞬間就判斷出來當前的局勢和自己必然的選擇,看著耶律沙就在自己的左前方不遠,只是在比自己前一排的騎隊當中,耿紹雍咬咬牙,一邊卸著自己的人馬身上重甲容易卸下的部件,一邊催馬越過隊列向耶律沙靠了過去。
「安隱詳穩,這仗已經打不得了!現在我軍還沒有與敵陣相接,騎隊就已經被敵方射得這般殘破,這種情況下還要就這麼沖上去,只能是去送死。在副將看來,不如趕緊收兵退回去,既可以保住眼前這些尚存的勇士,又可以將戰情對崔統軍與我父詳說,再慢慢尋出應對之策。」
一個聲音將耶律沙從熱血貫腦的境界中拉了出來,讓他慢慢地回到了現實世界。自己正身處在向前沖鋒的騎隊當中,前方周軍的步軍陣列中還在不斷地發出轟響,伴隨著那一股股青煙升起的,一定是向自己這邊潑灑過來的彈丸,在這樣一陣接一陣的如雨一般的彈丸擊打下,前面的騎隊只剩下了寥寥數人。
說話的人是自己臨時的副將,武定軍節度使的長子。看到他衣甲不整,滿面惶急地強行拽著自己的馬韁繩,已經快要把自己拖離了還在前沖的騎隊,耶律沙無由地從心底涌起一陣恚怒,血紅著雙眼就要揚起馬鞭向對方抽去。手抬到了半空,耶律沙又是頹然一嘆,這人卻是還打不得,一來他是耿家子弟,耿家是和皇族聯姻的;二來他的話沒有錯,自己方才那樣不清醒的時候帶著部眾去送死也沒什麼,現在已經醒過來,再堅持這種只顧臉面的蠢行就很無謂了。
再往周軍的方向看了一眼,耶律沙就看見周軍兩翼的馬軍已經沖出陣列,如同兩個鐵鉗一樣向自己這邊夾擊過來,于是更不猶豫,一把拽過緊隨身邊的掌旗官,一邊撥馬轉身,一邊高聲下令撤軍。
不利則四散而退,也是契丹這種游牧騎兵的慣技了,即使是歷經搶掠裝備得起全套重甲的騎手,也仍然沒有忘記這種本能。丟盔卸甲的契丹重甲騎兵搖身一變重新成為了輕騎兵,盔甲固然值錢,不是普通人可以輕易攢起來的,但是比起性命來還是要輕得多的。
雖然殿前司的鐵騎軍和御馬直是正面起速,而契丹軍則是在沖鋒途中減速回馬逃跑,但是雙方的騎術本來就差著一線,而且一方是乘著勝勢進軍,全套的甲具裝備不可能丟棄,一方則是為了保命不顧一切,周軍的馬軍追擊終究是無果而終,最大的收獲也就是將契丹軍尸橫遍野的那片戰場給佔據了,步軍兄弟們的斬首戰績因此而有了著落。
劉光義怎麼可能放棄這樣的大好局面,讓戰局重新回到兩軍對峙不死不活的狀態?趁著契丹軍的前鋒潰逃,中軍主力還來不及采取應對之策,殿前司控鶴軍的四個軍和其他各部步軍以橫陣向前推進,緊緊地護住了自己的馬軍,也讓馬軍護住了自己步軍的側翼,步騎結合著穩穩地往契丹軍本陣壓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