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曼雄對燕山的山勢非常熟悉,對其中的山林植被、山路走向、山中泉水和鳥獸蛇蟲都算得上是了如指掌,所以被分到範陽軍也是合情合理的——雖然他本人其實更想去伏波旅,在給伏波旅當向導的那段時間里,這支部隊給他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
趙家是需要節度使好生籠絡的當地大家族,趙曼雄的個人特長又是比較突出的,州郡兵也不能全是懷德軍出身的軍官,于是他一入行伍就做了個十將,管著一小隊人。好在自小狩獵的趙曼雄有著一手好射術,刀槍廝殺也是一點都不弱,又掛著個趙姓,手下的那些個漢兒老軍和懷德軍兵卒倒也沒有絲毫的不服。
至于具體的衛所分配,考慮到趙曼雄的特長是對燕山的熟悉,那麼他的駐地不外乎就是古北口和盧龍塞。為了他,從易州調任檀州的刺史孫方進和由懷德軍都指揮使轉任景州刺史的李韜還大小爭奪了一番,最終因為林蘭陘一向不是契丹南下的要道,盧龍塞的緊要比不上古北口,孫方進由此略勝一籌。
在古北口,趙曼雄的直屬上司就是現在正和他說話的這位常思德常都頭,二十七歲的開封人,顯德初年應募從軍,幾年之內中規中矩無驚無險地從一個小卒升到了都頭,既談不上有多快,比起那些當了十年大頭兵的又幸運不少。
「唉……這年頭,人命就是不值錢……俺們還好些,站在城頭有城垛護著,身上又披著鐵甲皮甲的,契丹兵不沖上城頭用刀砍槍戳通常就死不了人,從檀州征過來幫著守城的壯丁可就慘了。城下那些契丹的弱弓,射出來的箭矢都是軟塌塌的,到了城頭根本就射不穿甲冑,俺們是沒事,頂多就是手腳掛彩,那些一身布衣的壯丁們這七八天里可死傷了不老少。」
听趙曼雄提及古北口守衛戰這一段時間的傷亡,常思德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
雖然這幾年里他見過的陣仗已經是很多的了,不過那都是用精兵強將打的進攻戰,短時間內本軍近在眼前的傷亡卻是不多的,對他的沖擊力還比不上最近的這幾天。看著那些幫助守城的壯丁幾乎毫無防護裝備,僅僅是靠著城頭張起的布幔阻擋箭矢,因此而大量地被城下契丹兵射上來的綿軟無力的箭矢所傷,常思德不由得興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不過他也很清楚,古北口的戍軍就只有這一個指揮五百人,要想長期堅持就必須輪換著上城作戰以保證體力,這樣守城的人數肯定是不夠的,使用壯丁實在是不得不然,而城中儲備的甲冑是有限的,壯丁們披不上甲也是再正常不過。
其實就算是用了壯丁,守城的兵力仍然不夠,像是可以在守城戰中發揮重大威力的拋石機,其實古北口這里也配備了兩座,但是操作的人數就是湊不出來——一座拋石機需要數十上百人操作,而且觀測目標、指揮和瞄準都需要熟手,在契丹軍的猛撲之下往城頭堆人都還嫌不足,守捉劉福又哪里肯在這里浪費人手。
好在契丹軍也沒有這類重型兵器用于攻城,山路崎嶇狹窄,拋石機和雲梯這種笨重的東西都運不上來,山路上的兵營也堆不了很多人,靠著到了城下以後再臨時上山伐木組裝拋石機更是不可能。
兩軍因為各自的原因而不能在古北口使用重型器械,于是這一場攻防戰就徹底退化成了弓弩對射和城頭的人命相搏。
「其實那些撲城的契丹兵死得更多。俺們的弓弩比他們的強勁,又是從上往下射,他們射箭拼不過俺們,一路過來就要躺下好多。就是拚死沖到了城下,爬城的那一下也要被壯丁們用狼牙拍和滾木擂石打殺,還有劉守捉和他的親兵們扔下去的那啥霹靂彈,落到城下轟轟響的打雷也似,怕是在城下震死了不少契丹兵。」
趙曼雄當初跟著伏波旅是沒有見過霹靂彈這種東西的,伏波旅的敵後迂回行動講究的是一個輕裝突進,可沒有帶那種大鐵疙瘩的余裕。
在古北口守城戰的頭一天,契丹兵乘新銳之勢猛撲城頭,一度有十來個人佔據了一段女牆,讓整個防線岌岌可危,最後是劉福帶著親兵反擊,用霹靂彈將契丹兵給炸了下去,然後就是十幾顆霹靂彈扔下城去炸斷了鉤梯,也炸斷了契丹兵的後續部隊。那一刻霹靂彈的威力和聲響深深地震撼了趙曼雄,他發現周軍除了遠遠強過弓弩的火銃以外,居然還有這等強得怕人的東西,從此對大周的敬畏和忠誠又高了一層。
劉福也吸取了第一天戰斗的教訓,從此再沒有下過城頭,霹靂彈也不是放在倉庫中留待最後應急,而是放在身邊每隔一段時間就向城下投放一次,以此阻斷契丹兵攻城的連續性。自此以後的這些天里,契丹兵就再也沒有真正登上過城頭,死在霹靂彈下的契丹兵說不清有多少,毀在霹靂彈下的鉤梯則少說也有幾十架,契丹軍的隨軍工匠在後邊伐木趕工制造的鉤梯都要來不及補充損失了。
趙曼雄一邊說著話,一邊轉身趴到垛口處向北瞭望了一陣,秋夜里的峽谷黑 的似乎看不出什麼來,富有夜間狩獵經驗的趙曼雄卻心中安定——契丹軍的來路上一片平靜,今夜多半又是可以安穩地過去了。
常思德見趙曼雄在觀風,也就住口不去打擾他,只是在心里面默默地接口。霹靂彈這東西,自己這些懷德軍出身的倒是見得多了,從濠州、楚州到幽州,從陶罐變成鐵罐,個頭變得小了一些,輕重大體上沒有變,威力卻是一次比一次更高。趙曼雄和那些原先的幽州漢兒軍是初次見識到霹靂彈的威猛,一驚一乍真的是難免,那些契丹兵被炸暈嚇懵更是正常,第一天古北口沒有丟,還真是仰賴這霹靂彈了,後來劉守捉對霹靂彈的用法也很獨到,這些天能夠輕松守住關口而且傷亡還降低了,確實多虧了霹靂彈的這種用法。
常思德不再說話,察看了一遍敵情的趙曼雄卻又勾起了話題︰「可惜俺們沒有伏波旅的那種火銃,還要用弓弩與契丹軍對射,不然就連壯丁也不會有多大損傷的。」
「滿熊你不是射術高超嗎?俺就沒見到有契丹兵可以和你對射的,幾天里上來幾個都被你射倒了,怎麼還是羨慕那火銃?」
「那不一樣……像俺這樣隔著五六十步可以射中敵人面門的,軍中還有幾個?契丹軍的弓手也是著甲的,不是正中面門就射不死他們,雖然俺們射得更遠,他們只要不死不重傷,也還是可以頂著俺們的箭雨來跟俺們對射的,有他們不停地向城上射箭,壯丁們的傷亡就止不住。有火銃就不同了,俺看過伏波旅在這里打仗,百步以內契丹兵的那點甲冑壓根就擋不住銃子,中了銃子不死也是重傷,當日在這里契丹軍就沒法和伏波旅對射,那樣大家伙在城頭就不用擔心箭矢的傷害了。」
「是啊……」听完趙曼雄的這段話,常思德微微一嘆,還真是個好小子呢,他自己是甲冑齊全不懼箭矢,又是射術精妙無有敵手,契丹兵的對射傷不到他的,他這純粹是在為同為鄉親的壯丁們憂心呢。
對這樣有善心的小子,常思德是很愛護的,當下免不得給他細細分說︰「俺听說東京軍器監一時還做不出這麼多火銃,各地的州郡兵也就暫時換不了兵器,弓弩還是得用上一陣子。當然,範陽軍和盧龍軍正當契丹這種強敵,在州郡兵當中優先換裝是極有可能的,只是換裝也需要操練一段時間,契丹人這麼快就南侵報仇,就算是陛下早想給範陽軍和盧龍軍換裝,這時候也來不及了。但願這一仗打完以後,兩邊可以消停個半年的吧,那樣俺們就趕得及換裝火銃了。」
「對哦,這個秋天里守住了古北口,等明年俺們就可能換裝火銃了……到時候就可以像當日伏波旅那樣打契丹兵……」
趙曼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再一次趴到垛口察看北面的狀況,只是這一次他不是眯著雙眼仔細掃視峽谷,而是雙目灼灼地遙望遠方,眼光中充滿了希冀,這時候真要是北面有什麼動靜,趙曼雄卻也未必能夠發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