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那觀天鏡真是得天地造化之妙,以之觀照星空,遠勝過我等肉眼凡胎。對五星臣尚不及細細審視,不過觀天鏡下的太陰與天漢與肉眼所見大為不同,其中有不少地方可以為古人的某些猜想解惑。」
當郭煒問起了這方面的事情,王處訥就一點也不尷尬了,不僅是不尷尬,還很激動,很健談,看來古今中外的專業技術人員秉性都是差不多的。
「哦?觀天鏡給司天監才不過月余,王卿就有許多心得了?」
「是。陛下將這樣的寶物賜與臣等,臣等自當善加利用。在觀天鏡下,月相變化更為清晰,月形遲疾也可以得到確證,因此今後定朔望和日月食的時間都會更加準確。觀月是如此,臣料想五星和北辰、二十八宿的定位也會更加精細,以此定歲差和春分秋分點就會更加精準,若是能夠用觀天鏡看上數年,輔以軍器監新制的漏刻,今後創制新歷將會更加精密。」
果然是說到本行就會來勁,這才是真專家嘛。不過創制更為精密的歷法、定準春分秋分點和歲差,以此來定準二十四節氣和回歸年,無疑可以更好地指導國家的農業生產,顯然是一個農業社會中的頭等大事。這樣的大事休說是司天監會重視,宰相們知道了這事同樣會極為重視的。
這倒也是啊……看著王處訥的神情,郭煒這才想起來自己給司天監的兩套觀天鏡都是花了自己的內帑給做出來的。千里鏡的軍事用途早已得到了各方的確認,三司為了這一塊還是很肯付錢的,可是比千里鏡加大了放大倍數的觀天鏡卻都是郭煒花費大量內帑委托軍器監研制的,因為觀天鏡的價格過于昂貴而其性能又遠遠超過了軍事所需,三司根本就不願意為此付錢,郭煒又不舍得把這個當作奢侈品給頡跌家去營銷,再說這種奢侈品也未必就能夠賣出去多少,還要因此而擔上泄密的危險,郭煒也真不願意做出這樣的選擇。現在有了司天監的證明,宰相們應該就會同意用公款支付觀天鏡的研制費用和生產經費了吧?
當然,郭煒想知道的可不僅僅是這些。
「嗯,既然觀天鏡確實好用,司天監可以遞上條陳來,朕有了這個條陳就可以著三司撥錢,讓軍器監給多做幾套,王卿可要用好啊……」
皇帝對本部門的重視讓王處訥大為感動︰「臣等自當盡心效力!」
不過郭煒還沒有說完呢,王處訥開頭說的話還有半截沒有講完,郭煒得追問一下︰「王卿方才說,在觀天鏡下,太陰與天漢與肉眼所見大為不同,其中有不少地方可以為古人的某些猜想解惑,卻不知指的是什麼?」
「陛下,在以前的肉眼觀察下,即便是司天監的幾個很能看遠的少年郎眼中,太陰也不過就是個圓盤,其間恍惚有些陰影,天漢就是銀光泛濫的長河,兩旁密布群星。可是在觀天鏡下,一切景物都放大了近十倍,太陰與天漢中隱藏的一些秘密就此大白……」
我理解你的激動,雖然這些東西在我看來是司空見慣,不過當年在我的技術領域內有什麼新發現的話,我自己也會是同樣的激動。可是你再激動也不要大喘氣啊……郭煒心中碎碎念著,這邊還要平心靜氣地追問︰「哦……都有哪些秘密呢?」
「太陰內部確實有陰影,其明暗不一的形狀很固定,而且月相變化應該不是出于太陰自身形狀的改變。確實如同後漢張衡所說,‘月光出于日之所照,魄生于日之所蔽。當日則光盈,就日則光盡也’,太陰距離地面甚近,卻不像太陽那般刺目不可直視,當是如明鏡反射太陽光一般,所以月面有所不平也就有明暗不一,有其他陰影遮蔽而太陽照不到處,月面也就不反光,因此而有朔望之變。
至于天漢,《蜀都賦》中有‘雲漢含星而光耀洪流’,如今臣通過觀天鏡觀之,此論確鑿無疑,天漢確實是群星密布,只因距離太遠,肉眼不能區分,這才被誤作光河。」
原來東漢時候的張衡就有這樣的見識了啊,原來西晉人就有這麼精到的見解啊……可嘆在郭煒來自的那個二十一世紀,中國的大量文人還是言必稱希羅呢,希羅的那種水晶球和圓環套圓環宇宙,哪一點比得上中國古代的天文學概念了?可憐郭煒這種歷史愛好者都不是很清楚。
更為難得的是他們一點都不教條啊,後世栽到他們頭上的什麼「祖宗之法不可變」、「聖人之言不可廢」,其實拿去送給奉亞里斯多德教條和托勒密上千年的西方會更加合適的吧?
當然,中國古代的天文學也不是沒有局限性的,因為觀測手段一直沒有提高,到了明朝中後期就趕不上擁有了天文望遠鏡的歐洲了,起碼觀測精度是比不上歐洲的,所以具體到定歷法的時候已經需要從傳教士那里學習。
不過要是在中國的話,什麼地心說、日心說可不是至高無上不可侵犯的宗教信條,從蓋天說、渾天說和宣夜說的興替來看,中國的天文學家們最注重的還是理論是否符合實際需求。
蓋天說是中國古代最早的一種宇宙結構學說。這一學說認為,天是圓形的,像一把張開的大傘覆蓋在地上,地是方形的,像一個棋盤,日月星辰則像爬蟲一樣過往天空,因此這一學說又被稱為「天圓地方說」,著名的「不周山」就是蓋天說里面撐天的柱子。
渾天說是在蓋天說後面發展起來的一種宇宙學說。由于古人只能在肉眼觀察的基礎上加以豐富的想像,來構想天體的構造,渾天說最初認為地球不是孤零零地懸在空中的,而是浮在水上;後來又有發展,認為地球浮在「氣」當中,因此有可能回旋浮動,這就是「地有四游」的樸素地動說的先河。渾天說認為全天恆星都布于一個「天球」上﹐而日月五星則附麗于「天球」上的黃道等幾條軌道運行。
宣夜說是我國歷史上最有卓見的宇宙無限論思想。它最早出現于戰國時期,到漢代則已明確提出。不論是中國古代的蓋天說、渾天說,還是西方古代的地心說,乃至哥白尼的日心說,無不把天看作是一個堅硬的球殼,星星都是固定在這個球殼上的。而宣夜說則否定了這些看法,它認為宇宙是無限的,宇宙中充滿著「氣」,所有的天體都是在「氣」當中漂浮運動。星辰日月的運動規律是由它們各自的特性所決定的,決沒有堅硬的天球或是什麼本輪、均輪來束縛它們。宣夜說打破了固體天球的觀念,這在古代眾多的宇宙學說中是非常難得的。宣夜說主張「日月眾星,自然浮生于虛空之中,其行其上,皆須氣焉」,創造了天體漂浮于氣體中的理論,並且在它的進一步發展中認為連天體自身、包括遙遠的恆星和銀河都是由氣體組成。
著名的成語「杞人憂天」,其實反映的就是春秋戰國時期幾種宇宙論之間的論爭在民間產生的反響,在這個故事里面可沒有西方那種宗教狂的存在。
其實最早的蓋天說可以算得上是中國的聖人之言吧,等到觀測數據積累得足夠多,精度足夠高以後,蓋天說的謬誤就充分顯現出來,中國的天文學家們很快就拋棄了蓋天說,轉而采納了更能準確說明天文數據的渾天說。
如果從郭煒的角度來看,宣夜說才是最符合「現代宇宙觀」的一種古代天文學說,不過因為時代的局限性,宣夜說始終停留在宇宙結構體系的觀念程度,沒有能夠提出自己獨立的對于天體坐標及其運動的量度方法,它的數據都是借自渾天說。顯然,多余的假設是不必要的,既然渾天說已經能夠完美地解釋宇宙了,人們有怎麼會多此一舉?
只要觀測手段上去了,對行星視運動和太陽視運動的觀測精度達到一定水平了,有第谷•布拉赫那種程度的觀測數據,再加上郭煒在理念方面的一些提點,王處訥他們是不是可以復活宣夜說,從而一舉超越和地心說同樣僵化的日心說,達到類似現代宇宙論的程度呢?
從第谷•布拉赫到開普勒,需要的只是觀念的轉變而已,比起在西方需要克服地心說邁進到日心說的強大阻力,中國從渾天說發展到數據完善的宣夜說完全不必擔心宗教狂。當然,古希臘以來的西方重幾何,而中國重算術,不過從算術發展到解析幾何總是可以的吧?像西方那樣用圓環套圓環來擬合行星軌道數據,就真的比中國用算術來擬合更高明?
郭煒對此是相當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