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年的春天真正來臨,春捺缽所在地冰雪消融候鳥飛返的時節,忙完了鑿冰鉤魚的契丹行宮帳落就要進行盛大的捕鵝活動了。鑿冰鉤魚所得的頭魚是要置辦頭魚宴,而契丹皇帝縱鷹捕鵝獵雁獲得的頭鵝則要獻于宗廟,當然,與中原朝廷的帝室宗廟立于京師不同,契丹皇帝的宗廟就在大橫帳中的諸斡魯朵,是行宮帳落的核心部分,始終都是跟著御帳走的,這個將頭鵝薦廟的舉動倒是不必跑回上京去做。
如果說應歷十二年春旱對于契丹領地的影響,在前面鉤魚的活動中或許還算更有利的話,那麼在現在的捕鵝活動中就是明顯的不利因素了。
春旱讓潢河與土河上游的來水都減少了很多,春捺缽當地在這一冬里面下的雪也是明顯的減少了,往年的冰天雪地里現如今卻露出了許多枯草,平甸之中的大量溝汊和小水濼都瀕于干涸,冰面之下幾乎已經沒有了流水,魚蝦自然也就從中絕跡了。
不過鑿冰鉤魚倒是不會選擇在平甸的溝汊和小水濼里面進行,既然要堵住河流的上下游截住魚群,這河流自然是不能小了,在春捺缽這塊地方可供選擇的也就是潢河與土河這兩條主河道。
春旱固然壓縮了潢河與土河的河床,可是縮小的河面、降低的流量卻也讓整個河面都凍得嚴嚴實實的,又少了許多分流的溝汊,流域內的魚群幾乎都集中到了這兩條河流的冰面下面。現在這一堵住了河流的上下游,流域內的魚群差不多就可以一網打盡了,人們再跑到河流的中間去把冰面一鑿開,那魚兒就全都湊到了冰窟窿這里來吐泡泡玩,其密集的程度用過江之鯽都不足以形容。
面對冰窟窿處如此密集的魚群,無論是用叉矛鉤魚、叉魚還是用網兜撈魚,甚至就是純粹上手去抓魚,凡是能夠搶上前的人就不會落空。這精心捕捉的頭魚自然是個大肥美,最後總體上的漁獲也是極為可觀,今春的頭魚宴當然也就辦得非常豐盛。雖然向大遼馴服的生女真部落還不算多,前來拜謁契丹皇帝的附屬族落也很有限,歌舞助興的酋長少了一點,這場頭魚宴卻也足夠熱鬧了。
向各屬國、部族宣示皇威的頭魚宴辦得熱熱鬧鬧,契丹人自家作樂的捕鵝季卻被這場春旱害得差了意思。
冰雪消融以後給河流溝汊補充的水量極為有限,上游和當地都沒有新的雨水降臨,潢河與土河的河床自然是保持著苗條的身姿,平甸上的許多溝汊和小水濼也完全干涸了,于是在南方剛剛遭遇旱災因而家族繁衍悲觀的天鵝、大雁和野鴨們發現它們回到這里也還是非常的拮據。
水面急劇減少,那些多年不曾的水底沙洲上水草瘋長,候鳥們築巢的地方大了,可以刨食的草根多了,但是可供休憩捕食的水面少了,浮游生物少了,魚蝦更是明顯的少了,于是候鳥們最終的食物還是少了。
食物少了,飛返的候鳥數量本身也少,又因為平甸上水濼的減少,大多數的候鳥都集中到了潢河與土河兩邊,這對于以往習慣在開河之後圍著水濼捕鵝的契丹人來說,無疑是獵場減少了很多。
于是在應歷十二年的捕鵝季上,整個行宮帳落的人罕有地集中到了兩條河流邊緣的大水濼附近,耶律述律親臨現場,參與圍獵的部族子弟環繞著水濼排立,與水濼之間和各自之間相距五七步,人人穿上墨綠色大氅作保護色以免驚動水濼中的天鵝。數千人就這麼圍攏了過去,這個大水濼已經可以說是被圍得水泄不通,里面的天鵝要想突圍也就只剩下騰空而起這一條路。
參與圍獵的這些人手中均持著連鎚一柄、飼鷹的食器一具、刺鵝錐一枚,正是為捕鵝的鷹鶻服務的,圍場中間只能向空中逃竄的天鵝,那唯一的逃亡路線就是由契丹人飼養的鷹鶻阻截。
不過首先出場的鷹鶻只有一只,那是五坊使掌管的屬于耶律述律個人的一羽海東青,乃是海東番人進獻的最大最猛的狩獵禽鳥,頭鵝就將由牠來抓捕。
日頭高企,耶律述律冠巾時服,系玉束帶,于水濼外圍的上風處觀望。隨之有鵝之處舉旗,探騎馳報,遠泊鳴鼓。天鵝被鼓聲所驚而飛起,左右圍騎便緊追著天鵝飛出的方向舉旗猛揮。
這個時候,威猛的海東青就閃亮登場了。五坊使親自擎著這羽海東青拜進耶律述律,再由耶律述律親手放飛,久經訓練的海東青自然是直撲剛剛開始滑翔起飛的天鵝群,目標就是天鵝群的頭鵝。
然後就是鷹鶻和天鵝之間的殊死搏斗,海東青是為了主人的飼養而賣命,天鵝則是為了自身與族群的生存。雖然海東青生性凶猛,又是以捕鳥為生,卻還是難以迅速制服為生存而戰的頭鵝,甚至還會在頭鵝的殊死抵抗下面臨險境。
這時候就該遍布水濼邊緣的服務生們出場了。離這兩只鳥的戰場比較近的部族子弟會以連鎚助戰,頭鵝只好郁悶地隕落,然後刺鵝錐一下,鵝腦入食器,海東青的付出就有了報償。
…………
「上國天子的氣象果然不凡!頭魚宴上諸部酋長歌舞助興,天順皇帝實在是有天可汗之威,大唐之後的正朔非大遼莫屬。小人從今日圍獵天鵝的盛況,更可見大遼的兵威,就連鷹犬都是這般威武!天順皇帝有此精兵,何愁南朝小兒尋釁。」
離得耶律述律很遠的一個角落里,趙闊的驚嘆聲悠然響起,听在騎馬立于他側前方的蕭斡里耳中卻是那麼的由衷。蕭斡里不由得撇了撇嘴,雖然自己是那樣的勤于學習漢話和漢人的典籍,但就是學不到趙闊的這點本事——擺明了這番話也太言過其實,可是從趙闊的嘴里說出來卻是那麼的自然,一點都沒有吹牛拍馬的味道,一點都不造作,天知道這人是從哪里學來的說瞎話的本事,偏偏平日里問他一些中原事故又沒有什麼瞎話。
這話要是在當年嗣聖皇帝入東京的時候說出來,倒還算是恰如其分,畢竟有囚晉主、受唐主聘問並受中原百官朝賀的功業擺在那里,說是大唐之後的正朔也是能夠說得通的,就算是硬要自詡為天可汗也不是不可以,而且入東京雖然有晉朝君臣異心的原因在,嗣聖皇帝手下的那些精兵強將也是打過一些硬仗的。
可是如今的這位天順皇帝算什麼?
他雖然是嗣聖皇帝的長子,卻根本就沒有嗣聖皇帝的才干和人望,治國因循無為也就算了,個人耽于逸樂也可以不論,可是他登基的這十幾年來,各種真的假的諸王和國舅的反叛就沒有斷過——無論這些反叛是真是假,起碼說明了天順皇帝在遼內四部族當中是不孚眾望的。
就是今年的這個頭魚宴,前來恭賀的部族酋長又有幾個?女真酋長就更是少得可憐,南朝自晉亡以後世代為敵,也只有一個河東保持著納貢稱臣,就連原先聘使往來頻繁的唐國也徹底斷了聯系。
這樣的皇帝算什麼天可汗?算什麼正朔?頂多就是可以自居一下上國天子了。
至于精兵麼……圍獵天鵝的時候是夠精銳的,可是為什麼在高梁河就輸得那麼慘呢?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就把整個南京道給徹底丟掉了,後來的反撲居然連燕山的幾個關口都難以撼動。
從蕭斡里的視角和眼界來看,高梁河一戰的主將北院大王耶律屋質堪稱良將,當時的排兵布陣也是合乎兵法正道的,和周軍展開的是堂堂之戰,戰場地形也是有利于騎兵發揮的,本方的兵力也不會弱于周軍,怎麼就會那麼干脆地敗了的?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為周軍裝備的新式投石機和火銃麼?僅僅只是兩件新兵器就能讓戰場的局勢出現大變?蕭斡里不怎麼願意相信這一點,不過此前契丹軍和中原的漢人軍隊作戰一直是互有勝負,每一次總是選擇了對本方有利的戰場和時機的那一邊取勝,如果雙方各有憑恃就會以消耗戰收場,像高梁河這一次戰場和兵力都偏向于契丹軍卻最終慘敗的絕無僅有,蕭斡里此時也不得不重視起周軍那傳聞中的新兵器了。
學不會趙闊那樣自然的逢迎拍馬,天順皇帝又不像天授皇帝那樣喜歡漢人漢典,蕭斡里自忖進階之道也只有軍旅這一途了。而南朝如今的軍力如此強悍,軍功肯定是主要從南朝那邊取得,關心南朝的軍政詳情就是不得不然了。
趙闊方才胡吹大氣說什麼「天順皇帝有此精兵,何愁南朝小兒尋釁」,哼哼……那南朝小兒親征奪去了南京道,難道不是在尋釁?現在周軍還沒有越過燕山,南朝小兒還沒有效仿漢人經常歌吟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恐怕是因為剛剛佔領的南京道尚不穩固、軍食和戰馬尚不齊備、南方又有群藩掣肘吧?那些干脆利落地敗給周軍的「精兵」,卻哪里嚇得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