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真、契丹、奚皆同朝,只漢兒不好。北人指曰漢兒,南人卻罵作番人。」
晚間的春捺缽地,整個行宮帳落都沉浸在一片歡騰之中,雖然因為罕見春旱的緣故,在今年的捕鵝季里第一天的收獲有些偏低,可是皇帝所放的海東青捕獲的頭鵝卻是頗大,想必宗廟里面的老祖宗是滿意了。
頭鵝薦廟以後,群臣向耶律述律進獻酒果,然後耶律述律在御帳外舉樂設宴——這樣的美事自然是輪不到蕭斡里和張氏兄弟的,就連蕭海只兄弟三個也是攀不上,只有像北院樞密使蕭護思、北府宰相蕭海璃、北院大王耶律屋質這樣的重臣和明扆王子、侍中蕭思溫、殿前都點檢耶律夷臘葛這樣的親信才有份。
不過蕭斡里和張氏兄弟多少也有那麼一點身份,耶律述律隨後給從人賜酒散毛就輪得到他們了,御酒也就是一人一盞,頭鵝的羽毛同樣是一人一根。頭鵝很大,那羽毛當然也不小,在捕鵝季里把頭鵝的羽毛插到頭上,那就是身份。
混不到這種身份的人怎麼辦?那就在整個捕鵝季里面多多努力,弋獵網鉤春盡乃止,把上進不成的郁悶化作鉤魚捕鵝的動力,順便補充一點牛羊之外的肉食。
只是已經夠身份去得御酒分鵝毛的蕭斡里和張氏兄弟依然是郁悶得很,日間捕捉頭鵝的時候蕭海只等人的當面嘲笑,蕭斡里固然是很受傷,張氏兄弟也有自己的不痛快,幾個囧人于是在晚上湊到了一處,歡騰熱鬧是別人的,他們則是在蕭斡里的氈帳中喝著悶酒。
在氈帳中喝著喝著酒,張景星猛然間就冒出來一句牢騷,只是這一句話就直說到了陪在一旁的趙闊心里面去。
契丹人和奚人都算是大遼的國人,這且不去說它,可就是那些女真蠻子,只要是入朝為官了,也可以和契丹人、奚人打成一片。渤海人看起來要差上一些,高模翰也不見得比康默記、韓延徽、趙思溫等人更得信重,可是同樣作為農業民族,渤海人徹底亡國以後還是不像漢兒在大遼的身份那麼尷尬。
渤海人和漢人的農業生產方式與契丹的傳統習俗不一樣,本來就讓彼此之間有天然的隔閡,而因為有一個南朝在,因為漢人的中心和正統在中原的南朝,大遼的漢兒不管怎麼盡心竭力效忠,也不可能像契丹人、奚人和女真人那樣受到信任,漢兒在大遼的信任度甚至還不如徹底亡國的渤海人。在大遼國人的心目中,漢兒始終都是漢兒,與國人是不一樣的。
可是漢兒想要盡心竭力地效忠大遼的話,國語就是不能不學的,甚至為了減少隔閡還要在衣著等其他習俗方面都契丹化,這樣一來在南朝漢人的眼里,大遼的漢兒和契丹人、奚人、女真人一樣也是番人了。
這樣的感受,幽州的漢兒還要輕一些,因為他們日常來往的基本上全是漢人,倒是感覺不到這種被主流群體另眼相看的滋味,在大遼越往北、地位越高,那麼感受也就越深。趙闊也是在跟著蕭斡里翻越燕山以後,尤其是來到行宮帳落以後,才逐漸感覺到這種異樣的滋味,而張氏兄弟顯然是從懂事以來就一直在體會著。
若是郭煒在這里听到張景星這樣自況,倒是可以馬上明白他們的處境——這不就是郭煒曾經的歷史上那些二韃子、二鬼子的心聲麼?在寓言里面,那就是蝙蝠身處禽獸之間的困境。
當然,郭煒是不會出現在這里的,氈帳中只有同病相憐的張氏兄弟和趙闊,還有一個對他們表示充分理解和深切同情的蕭斡里。
「伯辰兄肺腑之言,趙闊也是直至今日方才體會到賢昆仲常年的境遇……」
張景星趁著酒酣耳熱之際噴出口的一句話,馬上就拉近了他們兄弟二人和趙闊之間的關系。雖然趙闊的身份遠不如他們兄弟,但是根據張景星的調查,人家是蕭郎君的謀主,現在要和蕭郎君攀關系,與趙闊交好肯定是不錯的。
所以別看張景星瘦臉猴腮長著兩撇鼠須的猥瑣樣子,他的家世背景、受教育水平和心計都是不差的,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伯辰兄不必感慨,東海先生也不必煩惱,蕭海只等人的胡言亂語,我都沒有放在心上,你們就更不要為此等庸人所擾了!當年太祖皇帝重用康默記、二韓和趙思溫等漢人,太宗皇帝也極為信重張僕射,世宗皇帝則以今上京高留守為南院樞密使,這等胸襟氣度豈是庸碌之輩能夠懂的。」
當然,面對自己看重的謀主和準備傾心結納的才智之士的哀嘆,蕭斡里非常適時地發言了。古之明主招攬人心,重點不就是在這一類的情況下麼?只會攀附顯貴的蕭海只這類庸才,也就是得意于一時而已,哪里配和自己比。
趙闊在南朝的時候地位很低,連表字都沒有,這一點蕭斡里是知道的,不過趙闊對南朝朝堂上面的糾葛和禁軍將領之間的關系以及微妙的人心都有著很深的了解,起碼在蕭斡里接觸過的人中間應該是最厲害的,所以他要想在對南朝的軍政行動中月兌穎而出,把握住趙闊的忠心很關鍵,因此趙闊在南朝的時候怎麼樣一點都不重要。
現在趙闊到大遼稍微混出了一些模樣,也就附庸風雅地為自己取了表字,蕭斡里自然是很配合地把趙闊的表字掛在了嘴邊,如今「東海先生」這個稱呼說出口已經是極為順暢的了。
「沒有太祖太宗的歷代經營,沒有漢人中的俊彥輔佐,我大遼又怎能雄踞海東?南朝不能用此等俊彥,卻誣之為番人,可正是這些‘番人’助我大遼取南京入大梁,讓南朝長期稱臣納貢,南人若是深知此中情形自當悔之無及;蕭海只等人坐享漢兒為大遼帶來的國勢和財富,又寧不自愧?況且漢兒又怎樣,太祖廟詳穩韓匡嗣不是漢兒麼?武定軍節度使的耿家不是漢兒麼?如今都可以和國舅帳、大橫帳聯姻,尊貴不下于皇族與國舅族。諸位若能同心戮力,將來未始不能抬升家族地位,超乎于一般漢兒之上。」
蕭斡里的這一番話,有歷史實例,又有未來展望,直說得張氏兄弟都是兩眼熠熠生輝,就別提剛剛見到富貴的趙闊了,薄酒一蒸激動之下直欲效死,心中只是念叨著,趙普在南朝投機趙匡胤一家失敗,莫非現在趙家的家聲要著落到自己身上了?趙家的從龍之功,其實是在大遼?
「不過東海先生所習重在縱橫之術,眼下對我的助力卻是有限。」蕭斡里對眾人進行了一番激勵之後,轉眼卻又說起缺憾來了︰「東海先生對我大遼的狀況還不甚明了,縱橫術一時也沒有用武之地,而對南朝的朝堂、禁軍等等了解再多,因為我目前的地位所限也暫時難以應用。就怕將來有機會利用的時候,東海先生關于南朝的了解卻又失效了……可惜東海先生對于南朝的新式投石機和火銃所知極為有限……」
這話卻讓趙闊不太服氣︰「郎君此言差矣,上兵伐謀,伐兵、攻城俱在其下,更何況只是一兩樣兵器?若是異日郎君能掌遼國大軍,對南朝的朝堂和禁軍運用謀略操弄人心才是正道,大勢轉換之下幾種兵器又濟得什麼事。」
「是啊,當年太宗皇帝入大梁的時候,那晉軍的兵甲不精麼?軍馬不多麼?如今皮室軍和五院部、六院部大軍的鎧甲還有很多是來自當年晉人在大梁與恆州的府庫呢,滹沱河邊晉軍主力投降以後,太宗皇帝親領大軍中的打草谷家丁還曾經驅數萬匹戰馬北返呢。」
張景星也不以為然。
「上兵伐謀當然是不錯的,可是我讀漢人的史書,里面也曾經說到漢軍對匈奴的戰力從以一敵五到以一敵三,這變化的中間就是因為匈奴的兵器變得更好了。有時候兵器的好壞是很關鍵的,其實漢人的書里面也會記載,漢人兵書里面的‘計’其實也是指的計算兩軍的後勤和戰力,就是有些不懂軍學的文人自己不明白,這才老是夸張什麼‘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說到太宗皇帝對南朝屢勝,那也不僅僅是伐謀伐交的結果吧?當年如果不是我大遼鐵騎可以包圍晉安寨,使得張敬達難以破圍,那麼就算石敬瑭肯賣幽雲諸州于我,我又如何拿得到手中?不是我大遼鐵騎戰力非凡,趙德鈞父子又豈肯降順?就是後來晉朝的少主昏庸,諸將離心,澶州一戰晉軍也能和我軍抗衡,否則也不用等到杜威在滹沱河投降太宗皇帝才得以入大梁了。就是滹沱河晉軍主力投降那一次,如果晉軍先鋒王清所部有高梁河之戰周軍的戰力,即使杜威拒不出兵相援,浮橋仍會被其所獲,那樣的話,晉軍主力卻也未見得就會投降。」
蕭斡里的這一番話卻是條理分明,把一直沒有說話的張景惠听得是連連點頭,張景星幾次想插嘴而沒有插上,听完了以後仔細回想了一下,最後也是無話可說。
「那……就是要去努力打探周軍的新式投石機和火銃都有什麼奧妙,都是如何作戰的?這樣今後我軍踫上了也可以應付裕如了。」
听這話,趙闊雖然嘴巴上沒有承認,實際上卻也是認可了蕭斡里的意見。
「最好能夠弄清楚南朝是怎麼做的,如果我軍也能有這些兵器就最好了。」
蕭斡里的野心顯然要更大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