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城的西郊,在外城的城牆以西是一片曠野,因為連年的征戰早已成為無主之地,很久以前就被劃入了皇莊。當年郭威在放免皇莊土地的時候,因為這一片曠野已經被拋荒了多年,其間並無佃戶耕作,實在是分無可分,也沒有分下去的價值,就把它給留了下來。
隨著郭榮大舉興建東京外城,並且大力疏浚東京周圍的河道,這片曠野又成為了建築垃圾與河泥的填埋場,加上離得外城的城牆又很近,再要重新開墾耕作多有不便,這塊地方也就一直這麼廢棄著。不過清理城池街道的下腳與從汴水河底挖出來的河泥倒是肥沃得很,這些雜物臭烘烘胡亂地堆在這片曠野之中,幾年過去臭氣基本上是散盡了,雜樹野草卻在其上長得非常茂盛,因而也成了狐兔鳥獸的樂園。
在這樣一個隆冬季節,豐茂的野草早已經枯黃,各色雜樹灌木也凋零得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椏,春夏時節活躍的鳥獸更是藏得連影子都看不見了,幾天的大雪一下,野地里就像是被蓋上了一層厚厚的棉被,只是隱約可以看出其間的地勢起伏。
駐扎在京師的禁軍就是選擇了這麼一處地點搞起了冬練三九,當然,夏練三伏差不多也是集中在這里的,除了在演習水戰的時候會去一下金明池。
曠野的東面,東京外城的西城牆巍然聳立,萬勝門正對著中間。
在這片曠野的南面,汴水自西向東引黃河之水從西水門流入東京,過了汴水再往南,就是新近開鑿的金明池。
在這片曠野的西、北兩面,則是金水河在平原間逶迤而過。
金水河的上游即京水,京水發源于鄭州西南滎陽黃堆山,源頭是山泉,本來是位于汴水之南,絕沒有跑到汴水之北的道理。只是右領軍衛上將軍陳承昭在受命疏浚五丈渠的時候,因為五丈渠的水源不足,這才專門開鑿了一條金水河,自京水引水過中牟,河渠以西南至東北的走向抵達東京西面以後,在汴水上方架設了一個透水槽,使經過金水河流入的山泉水可以順著透水槽跨過汴水。
金水河跨越汴水之後,就在這片曠野的西面斜斜地繞了一個彎,然後在曠野的西北方向折而向東,最終入城匯于五丈渠。
禁軍的練兵場就是東京外城的西面城牆和汴水、金水河圈起來的這麼一片曠野,在這里有河流溝渠,也有高牆城壕,曠野之中有亂石土堆構成的山包,也有寬廣的平地,正是一處演兵的好地方。
為求操練足夠逼真,除了在臨時扎營的平地周圍,禁軍甚至都沒有對這片曠野進行過任何的清理,營地里面固然是十分的平整干淨,出了營地沒多遠則還是一片雪地,而且有幾處操練頻繁的地方已經被踩得污七八糟了。
迎著初升的朝陽,營地中的各部禁軍全都被拉了出來,在野地里排成整齊的隊列,面朝東京城的方向靜靜地等候,只因為今天皇帝要來親自校閱禁軍。
「听說了嗎?好像朝廷又要對哪里開仗了,官家今日來校閱俺們,除了看看在三九天里練兵的成效,也是為了挑選將要出征的部伍,也不知道到時候俺能不能被選中,再去前方搏幾分功勞。」
「咋的了,你在顯德八年跟著官家北伐幽州,就沒有撿著啥功勞?哪里要到現在又急吼吼地想去搏功名。」
皇帝的車駕還沒有到,禁軍的隊列雖然排得整齊肅穆,卻也禁不住其間的竊竊私語,只要底下人不是在大聲喧嘩攪亂了行伍,指揮使們也不好厲聲叱責。
「嘿嘿,自打北伐幽州以後,俺們都有一年多沒有動過刀兵了,俺的手可又開始癢癢了。再說了,在幽州的那一戰里面,高梁河一仗的功勞是最豐厚的,可是那些功勞全都歸了殿前軍和錦衣衛親軍,俺們侍衛親軍負責的是攻城,結果幽州又是契丹守將主動獻城的,功勞分不到俺們多少,大家伙都沒有得到多少升賞。」
「你還說呢……別不知足了,你好歹也出征了好多次,淮南、幽州都有你的份,從一個應募的小卒到一個都頭,升得可不算差!咱倒好,打過了高平以後,就是圍了一下太原,再有第一次征淮南,後面就全是在東京留守了,高平之戰後升的副都頭,現在也不過是個都頭。」
「也是哦,先前的官家和現在的官家親征的時候,都是把你們留下來守東京,這幾年真沒用撈著啥仗來打,就是留守東京也算了苦勞,可還是比不得在前線用刀槍搏下的功勞升賞快。不過誰讓柴騎帥和袁步帥最得官家信任呢,留守東京不用他們用誰?你們一直跟著這兩位大帥,前途不會比俺們差的,眼下是要升賞得慢一些,可總會有補回來的時候。」
「誰知道哇……听說這回是要去南邊,好像是去救朗州的什麼人。據說是朗州那邊的藩鎮發生了內亂,當地的節度使自己已經擺不平了,這才不得不向朝廷求了援兵,如果朝廷真的要開仗,多半就是去那了。」
「你消息蠻靈通的嘛,是不是動了心思,想要去戰場上搏功名了?」
「戰場上搏來的功名,比起用苦勞和年資換來的升遷要光彩得多,升得還更快,誰不想啊!可惜這事不是咱想一想就能成的……」
這位說到這里就滿是苦惱,一時住了口,只是皺起個眉頭,踮著腳向萬勝門的方向巴望,自己能不能隨軍出征,還得要看官家的意思啊,官家的意思則要看上司們能不能爭到這個出兵的名額啊。
當然,這位還有一句心里話不便說出口——去南邊打仗,還不是打最難啃的江南,又只是去平息當地藩鎮的內亂,那可比和契丹軍打仗要輕松得多了,死傷的危險無疑是要低得多的,可是功勞卻不會相差得太多,這要自己傻了才不想呢。
…………
郭煒的輅車在殿直馬隊的簇擁下剛一出萬勝門,曠野中等候已久的禁軍行列立時就在一陣騷動之後轉為端嚴肅靜,三個軍司的主要將領趕忙紛紛上前迎駕。
在眾將的迎候當中,郭煒信步下得車來,也沒有專門換上甲冑戎裝,只是穿著常服就上了馬,然後在殿前東西班都虞侯楚白和三軍將領的陪侍下趨步上前巡視軍旅。
雖然是個雪後的大晴天,而且此時已經是日上三竿的時分了,西郊的曠野中卻仍然是寒風習習,郭煒在常服下面襯著厚厚的棉衣都能夠感覺得到一絲寒意,不過面前的禁軍兒郎們卻都是精神抖擻的,在寒風中仍然脖子梗梗著挺胸凸肚,一點都沒有瑟縮的樣子。
嗯,軍士們頭頂上那閃著寒光的鐵盔在雪地的背景下映出一片清輝,還有他們手中握著的那黑黝黝的銃桿,以及長槍手身前那閃亮的槍尖,處處都證明了軍器監沒有一點偷工減料,禁軍的武器裝備確實非常的齊整。
至于從軍士們頭盔下面露出來的棉墊,還有裹在他們鐵甲外面的棉衣大氅,更是說明了郭煒這幾年推廣棉花種植和加工的心血並沒有白費,軍士們在這樣的天氣里面可以不用瑟縮顫抖,卻不是光靠著精神在強撐的。
從他們現在的精神面貌可以看得出來,冬練三九的訓練效果確實是很不錯的,只要禁軍的伙食和衣裝都能夠跟得上,這樣的操練就還要繼續堅持下去,而且應該在今後形成定制。
郭煒騎著馬在軍前緩緩行進,從前面幾排軍士的臉上,明顯地可以看出他們心中那份激動興奮之情。嗯?如果僅僅是因為自己親自來檢閱,他們應該不至于就激動成這個樣子的啊,好像這些軍士的眼中都帶著某種期盼似的……難道說,小道消息也可以傳得這麼快的?
郭煒不動聲色地掃視了一番身邊眾將,果然,一個個都是興奮、期盼而又互相別著苗頭的樣子,氣氛可不是以往各部進行操練對戰的時候那麼簡單。以前在操練中搞對戰演練,雖然其中有勝負之爭,但是畢竟還沒有用到真刀實槍的,這些將領們都不至于如此興奮和暗中較勁,結果現在只是郭煒來檢閱一下就成這個樣子了,顯然只可能是為了南征的名額之爭。
因為種種原因的限制,這次禁軍的出兵數量將會非常有限,其總數大概就不會超過一萬人馬。對于這一點,三個軍司的主要將領都已經知道了,而南面的敵軍都是些軟柿子,他們大概也是心中有數的,面對這種軍功的大倉庫,獲取的機會又很少,這也就難怪他們和部下都是既表現踴躍又不方便啟齒了。
這件事情,到底應該怎麼樣平衡才好呢?郭煒的目光又一次從身邊眾將的臉上掃過,心中默默地思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