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萬籟俱寂,這時才是驚蟄剛過,春蟲被滾雷驚醒的時節,夜間仍然不算吵鬧,農夫們雖然應著節氣開始漸漸地由閑轉忙,卻也還沒有在真正的農忙時節里面夤夜下地的忙碌光景,荊門軍內外都逐漸地沉寂了下來。
荊門軍外的周軍營地也是一片肅靜,營門四閉,只有寨門處幾點微弱的燈光,還趕不上懸在空中的那半輪月亮的光輝。營寨內偶爾傳來刁斗之聲,整個營寨里面熱鬧的地方只有一處,那就是大 所在的中軍主帳。
周軍的中軍大帳之內,眾人喝得正酣,梁延嗣和高保寅二人只覺得主人分外的熱情,主帥慕容延釗即便抱病不能多飲,也還是堅持著陪了他們幾盞,其余時候主陪的湖南道行營副都部署何繼筠更是豪邁非常,客人喝了多少,他就陪著飲了多少。
何繼筠還要負責關照眾將,所以雖然是喝得有些多了,卻一直都沒有失了儀態,湖南道行營都虞候王繼勛則已經和荊南軍的客人們完全混作了一處。
這王繼勛可是知名的大將了,那赫赫威名都已經傳播到了南國的藩鎮。
王繼勛年輕的時候是後漢河中節度使李守貞的親信牙校,李守貞起兵叛亂,王繼勛曾經單領一軍進佔潼關,又曾經在郭威暫離河中後漢軍準備去鳳翔迎戰蜀軍的時候,出河中城夜襲後漢軍的河西寨。在屢次率軍奮戰而受挫之後,王繼勛終因對李守貞的前途失望而出城歸降,被郭威奏補為供奉官。十多年時間過去,當時和他同為李守貞部將的周德威之第三子周光遜如今已經是範陽軍監軍、領密州防御使,而在軍中以「王三鐵」知名的王繼勛卻也不差,在出征之前一直做著慈州團練使。
梁延嗣作為一員武將,當然也是听說過王三鐵的威名的。王繼勛向有武勇,在軍陣之中常用鐵鞭、鐵槊、鐵,以突陣格斃敵方主將而聞名,在這個崇尚武將個人勇武的時代,王繼勛這類猛將很容易名聲大噪,也很容易得到其他武人的仰慕。自從王繼勛去河東地區任晉、慈、隰等州緣邊巡檢使以來,經歷的大戰漸少,梁延嗣已經有很久沒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此刻在軍前相遇,對方又是朝廷的湖南道行營都虞候,梁延嗣自然是傾心結納、著意奉承。
這王繼勛卻也是個自來熟,對人沒有什麼架子,高保寅只是荊南軍的節度使掌書記,梁延嗣更只是荊南軍的衙內都指揮使,身份都要比他這個團練使低不少,他也並沒有以此而倨傲,當然,在得知高保寅是荊南節度使高繼沖的叔父之後,王繼勛同樣也沒有對其曲意逢迎。
恰恰是因為王繼勛的這種性格,梁延嗣和他喝得甚為投契,兩個人此時就快要稱兄道弟了,至于帳中在稍後走出去了幾個什麼人,醉眼朦朧的梁延嗣早就不放在心上了。而且,就連周軍的主帥慕容延釗都還抱病陪著,副都部署何繼筠領著周軍將領與高保寅在酒席上往還,都虞候王繼勛更是在和自己對行著酒令,少了幾個不打緊的人又有什麼關系?
高保寅倒是留意到了,他們在荊門軍踫到的第一個周軍高級將領,湖南道行營馬步軍都監李崇矩不見了,不過朝廷的湖南道行營的正副都部署和都虞候此時都在帳中,監軍抽空出去巡夜也算正常。王師麼,軍紀森嚴一些那是應該的,像日間即扎營于荊門軍外,無人擅入城中滋擾,那就是王師的風範,作為節度使掌書記的高保寅可是知道的,這樣的風範沒有監軍時刻督促著,真的是難以保持。
哦,湖南道前軍馬軍都指揮使柴貴也不見了?听說這人是天子的血親叔叔,就是按照宗法來算,那也是天子的表叔,身份尊貴得緊,稍微矜持一些,不願意和這些莽夫們鬧作一堆也是有的。而且听聞天子對待親屬又是格外的嚴格,雖然這場宴飲是主帥慕容延釗親準的,荊門軍距離潭州也還遠著,就是酗酒達旦都不算觸犯軍律,不過柴貴稍加檢點一些卻也並不稀奇。
再者說了,就算柴貴自重身份,不和其他的周軍將領混在一起,與自己也只是小酌了兩盞,眼前可不是還有另一個天子近臣在陪著自己麼……
湖南道前軍戰棹都指揮使楚白,來到湖南道行營之前是殿前東西班都虞候,標準的天子近臣,侍衛官出身,在席間對自己可是一直都很恭謹有禮的,連著勸了自己好幾盞酒,他本人飲起來同樣是干脆利落不打折扣。
當然,楚白的職位是「前軍戰棹都指揮使」,荊南軍出動的那三千水軍多半是要歸他管轄的,為了南平的前途,為了荊南軍兒郎的命運,高保寅自然是要刻意結納他的,因此兩人互相敬了好幾回酒,關系已經融洽到可以讓高保寅向楚白咨詢一下天子的好惡了。
于是此刻高保寅就在向楚白打听天子的一些瑣事,確實都是一些無關宏旨不涉及朝廷機密的瑣事,高保寅打听這些,小部分原因是為了以後出使京師的時候可以在君前表現得更得體,更重要的意圖則是滿足楚白潛在的那點虛榮心,這種事情,南平世家出身的高保寅是很懂的。
…………
周軍的馬軍營地,本來應該是早已經歇息下來的軍士們卻在悄悄地集合。
原屬侍衛親軍的馬軍一個個都是輕裝,既沒有穿著騎兵沖陣的重鎧,也沒有攜帶慣常使用的馬槊,身上只是套著僅能夠護住胸背的輕甲,身側掛著一柄腰刀,在馬鞍的側邊懸掛著的皮囊中還有幾支已經裝好了彈藥的手銃。
原屬幾個地方州郡的馬軍同樣是身著輕甲懸掛腰刀,背後則是挎著騎弓,每個人都只攜帶了一個胡錄的箭矢,額定裝備的馬槊固然是留了下來,就連往常始終都會隨身攜帶的步弓都留在了營地。
這些軍士們在月光的輝映下靜悄悄地結束停當,雖然並沒有人餃枚,闔營之內卻居然沒有發出一聲喧嘩和兵甲踫撞聲,就連馬夫們從營中牽馬出來也沒有讓馬兒發出一聲嘶鳴,甚至連響鼻都不曾打——當然,馬兒都已經被縛上了籠套,即便是想叫都發不出聲響來的,而且馬兒的四蹄也都裹著厚布,蹄鐵砸地的聲響因此而小了許多,就算是疾馳起來聲音應該也不會太過轟動。
在營門口駐馬守候的,赫然正是提前離席的李崇矩、柴貴等人,湖南道行營馬步軍都監李崇矩,湖南道前軍馬軍都指揮使柴貴,侍衛親軍龍捷左廂第四軍都指揮使杜漢徽,湖南道前軍馬軍都監張勛,東上閣門使丁德裕,如京使趙延勛,內染院副使康延澤……從全軍的都監到馬軍的主帥,還有馬軍的各級軍官與監軍使臣,再加上丁德裕這個負責與南平方面聯絡的使者,還有剛剛從南平回返適合做大軍前導的康延澤,所有的重要人物全部到齊。
「吾再重申一遍,本次馬軍倍道兼程趕往江陵,沿途不得私議,不得使坐騎嘶鳴,不得縱馬躍出行列。前路遭遇意外情況逐級面陳,不可大聲喧嘩,掉隊者即留在原地等候都部署的大軍,不得擅自追趕前隊。入江陵城有不由路及擅入民舍者,斬!」
等到馬軍全部集結完畢,李崇矩立即催馬上前,用低沉的嗓音再次強調了一下奔襲的目標和軍紀。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聲音並不大,聲波傳得也不遠,就連面前這數千輕騎都未必能夠人人听得清楚,遠處的中軍大帳更是難聞聲息。
不過李崇矩卻並不憂慮這支輕騎听不到他的命令,因為各級指揮使、軍使自然會把他的命令逐級傳達下去,而且相同的命令早就在入夜之前傳達過一遍了,這一次他只是還不夠放心,所以趕在臨行之前進行三令五申而已。
隨著李崇矩訓話結束,康延澤一馬當先地出了營寨大門,數千輕騎在指揮使和軍使們的低聲呼喝中依次魚貫而出,一時驟起的蹄聲讓盯在門口的李崇矩不由得心中一緊,連忙轉頭看向中軍大帳的方向。
緊緊跟在李崇矩身邊的丁德裕連忙低聲厲喝︰「噤聲!不得喧嘩!控住坐騎,不得奔躍!」
…………
悶悶的仿佛遠處天邊傳來的一陣滾雷似的聲音,讓已經喝得酣醉的高保寅微微一怔︰「打雷了?黑天半夜的怎麼會這樣打雷?」
「高書記,咱二人再來干了這一盞!」
楚白舉著酒盞醉醺醺地湊了上來,把高保寅腦海中冒出來的這一絲疑惑給徹底地轟到了天邊去,本來端坐在一旁的何繼筠此時卻也很是湊趣,轉眼間三個人就喝作了一處。
「這半夜里怎麼轟隆隆的?听著倒像是雷聲。春雷炸過,萬物復蘇,地里面的蟲子都要醒了,農夫們該去耙地了……不對……這一陣雷怎麼打得地面都有些震動了?幾案和上面的酒盞看著也有些晃……我這是喝得太醉了吧……」
對這一陣響動感到迷惑的不光是高保寅,只是梁延嗣醉得更凶,此刻正搭著王繼勛的肩頭搖頭晃腦的,盯著幾案的影子看了半晌,最後還是趴了上去,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