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證明,願意舉族赴闕的人還是不少的,並不是人人都有割據一方的野心,並不是人人都打算不服王命。舉族赴闕,在某些人眼中是畏途,證明了皇帝已經對自己產生了疑慮,再要乖乖地照做那就是凶多吉少;但是在另外一些人的眼里,這卻是一個重大的機會,可以由此向皇帝證明自己的忠心坦蕩,從此前途將會更加遠大。
田漢瓊和秦再雄是不是在武平軍中待得久了,已經懂得了官場中的這許多門道,郭煒不太清楚,不過他們確實來得很快,仲秋時節,兩家人就已經在東京了。
「兩位將軍果然勇猛,狀貌煞是英偉,確實是一方豪酋,兩個小郎君也是頗有乃父之風,朕看了著實歡喜。」
郭煒接見兩家人的地方,卻不是在皇宮大內,也不是在城南宴客之所玉津園,而是在東京西邊的金明池。
此時的金明池是不對東京士民開放的,因此在偌大的一個池沼園林中,除了偶爾過來賞玩的郭煒一行之外,就只有在此進行秋操的禁軍了。
自從去年開始搞了夏練三伏冬練三九之後,禁軍四季恆常的操練已經開始成為常態,有充足的飲食打底,有嚴厲的軍紀管束,有豐厚的賞賜提神,有軍功升賞的前景,眾軍對此倒是少有怨言。
與在其他地方各軍大多單獨操練不同,像是在金明池這里,其他禁軍與定遠軍合練的情況比較頻繁,有各軍登船轉運的練習,也有各軍在船上輔助水戰的操演。考慮到最近幾年在南國水鄉作戰的時候會越來越多,郭煒相當重視這些合練,尤其是船運馬軍的演練,畢竟南方很大,而伏波旅規模較小,遠不能滿足南征的需要。
內班都知趙璲領著秦、田兩家人在金明池內好好地轉了一圈,就近觀賞了禁軍的操演之後,這才把一行人領到了金明池中間人工島上的水心殿中。
剛剛見過了禮,郭煒馬上就開口夸贊了起來,夸贊的話語倒不是虛言,田漢瓊還只能說是一般英偉,那秦再雄的個頭卻是讓郭煒吃了一驚——真是想象不到,在這樣的年月,在湖南這種南方的山區叢林里面,居然也能夠養育出如後世籃球運動員一般的壯漢,看他這身量沒有七尺也差不太多了,而且很壯實,可不是竹竿樣的。
兩個小郎君雖然才只有十多歲,卻也已經長得初具規模了。當然郭煒不是因為他們長得英偉而高興,秦再雄和田漢瓊這兩個通過了潭、朗地方官員初步考核的人能夠舉族赴闕,無疑也已經通過了郭煒的初步考核,這才是令人鼓舞的狀況。
「官家過獎了,我們都是些山野蠻人,粗生粗長的,當不得官家的夸贊,倒是進京面聖的儀節生怕的還沒有學好,尚祈官家不要見怪。」
田漢瓊有些訥訥的,也不知道是漢話尚不夠精熟,還是生性如此,倒是樣貌更為威猛的秦再雄言辭便給,雖然在整體禮數和說話間的瑕疵仍然有不少,卻也是極為難得的了。這哪里是什麼熟番啊?很多初次見到皇帝的州縣官吏與軍士的表現都還遠不如他呢,在郭榮面前無比緊張局促的官吏軍士,郭煒當初可是見過了太多,而在自己面前表現緊張局促的同樣也有不少。
「呵呵,不怪不怪,你們能夠有心自南荒舉族赴闕,朕自然是不會怪的。就算真的有什麼不妥之處,那也應當怪禮部沒有教好,卻是怪不著你們。」
郭煒這說的確實是實話,像他們這種初次面聖的人,禮部是要派專人進行一段時間的禮儀輔導的,如果到正式見面的時候還是做得不好,不管是禮部官員沒有教到位還是教了沒有被覲見人很好地掌握,那都要算作是禮部官員沒有教好。
不過客套話用于過一下場就好了,談話還是應該迅地進入實際吧︰「將軍應當知道朕為何召你們舉族赴闕吧?對此有什麼成算麼?」
「官家的厚愛,秦再雄已經知道了。在臣看來,五溪蠻人其實並不難治,只要因其俗撫之,以力鎮之就可以了。溪峒諸蠻都是盤瓠種,各個頭人家算起來都有一些沾親帶故的,為臣的家系也是一樣。頭人自有傳承,而頭人之上就是以強為尊,溪州彭家原本是廬陵(今江西省吉安市)人,到了溪州以後能夠成為都誓主,就是因為最早來到溪州的彭玕、彭瑊兄弟得馬氏之助,收服了諸家。」
嗯,果然是內部人才更明白其中關竅啊,听了秦再雄的這一段話,郭煒心中不禁有所感嘆,不過……
郭煒听出了一點異樣,連忙疑惑地追問︰「既然彭氏兄弟是得了馬氏之助,然後才能收服諸家,成為溪州的都誓主,那為何後來又會率蠻眾滋擾朗、澧,以致與馬氏兵戎相見呢?」
「這卻是因為時移勢易。彭氏兄弟在時,馬希範娶彭玕之女為妻,兩軍數年相安無事,彭士然繼位溪州刺史以後,兄弟之間抱團強力,彭氏所理州府山寨多積聚,故而能夠誘脅諸蠻皆歸之。彭士然勢大之後,不甘屈身事馬氏,此時彭夫人又卒了,因此彭氏無所顧忌,驅蠻兵剽掠潭、朗、辰、澧,意欲自營鹽鐵,且可以趁此機會招致更多部眾。」
和親也是不管用的啊……不管是男向性的和親還是女向性的和親,而且果然是養出來一個努爾哈赤來了吧?這種委托代理式的羈縻政策,扶持喂肥的恰恰就是成長起來天然就會有分裂傾向的部落貴族,那些普通部民只是他們實現個人野心、滿足個人貪欲的炮灰而已。
羈縻政策終歸是不如編戶齊民來得一勞永逸啊,編戶齊民才是把部民與國家結合起來的好辦法,既有利于國家,也有利于部民,唯獨不利于中間的部落貴族。可惜要把部落改造成編戶齊民,其中的阻力太大了,眼下可沒有資源和人力來做這件事。
歸根到底還是生產力展不到位,社會展水平有較大差距,本來從人身依附性極強的部落頭人的部民變成國家的編戶齊民,對那些部民是有好處的,反抗編戶齊民改革的只應該是那些頭人們,但是那些部民們的思想很難解放,力量根本就動不起來,他們就是會听自己家主的。理應受益的大部分人一定會跟著頭人反抗,難以措手啊……
馬希範以衡山兵五千人討之,連敗彭士然,蠻軍多死,彭士然只得遣其子彭師暠率溪州、錦州、獎州諸蠻及三州印請降。嗣後馬希範仍命彭士然為溪州刺史,並效其先祖馬援平征側故事,鑄溪州銅柱,勒誓狀于其上,五溪蠻從此歸服馬楚。
後來就是這個故事了吧?郭煒听範質講過的,現在來看,這就是一個野心受挫爪子被砍的努爾哈赤的故事,不過範質當時講到彭士然的時候沒有說到前因,郭煒還以為他只是一般的那種不服王化的蠻酋呢。
「馬希範因此派劉勍、廖匡齊率兵討伐,彭士然連戰連敗,只好請降,此後馬氏就在溪州與彭士然立下銅柱,勒誓狀于其上,五溪蠻從此即以銅柱誓狀為約,歸服馬氏。」
秦再雄接著說的故事果然和範質講的大同小異,銅柱盟誓的基本條款郭煒也派人查到了,看上去實在不能說是一個全面勝利的條約,簡略地歸納起來就這麼幾條︰
一、彭士然代表五溪蠻表示歸順馬氏,承認附屬關系;馬氏仍授彭士然為溪州刺史,認可彭氏的世襲地位。
二、溪州稅課自收自支,馬氏不對溪州收稅,也不抽差;溪州依舊以土貢表示順服。
三、溪州管好自家人不去滋擾馬氏轄境;馬氏到溪州買賣要公平交易。
四、溪州本管州縣各姓腦有罪,由溪州自行申請處罪,官軍不要來攻討。
這基本上就是一個平等條約嘛,馬氏只不過免除了五溪蠻的剽掠,再加上獲得五溪蠻體例上的歸順而已,溪州儼然就是一個無需納稅無需服役還不準駐軍的特別行政區。至于那些土貢麼……馬氏回賜的珍貨價值只會更高。
那銅柱立誓還是戰爭獲勝的結果呢,如果沒有獲勝那該會怎樣展?實在是五溪山區地勢險惡啊,而且以目前的生產力水平強攻就是得不償失的,所以馬楚做到這個地步就已經滿意了。
用這種條件,那五溪蠻當然好治了,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麼損失嘛,只要官軍夠強的話,他們的剽掠也是得不償失的,雙方都得不償失的事情,停下了不做那肯定是雙贏啊。
只是郭煒好像也只能先按照這個銅柱誓約的基本原則來對待五溪蠻呢,他其實和當時的馬楚一樣,也騰不出特別的資源、力量來徹底解決這個問題。
先就這麼著了吧……只是決不能由官府完全為彭家的世襲地位背書,必須摻沙子,沙子就從眼前的這兩家開始,而且再不能重蹈馬氏扶持彭家的覆轍了。
「兩位將軍的兒郎出落得十分英武聰慧,朕甚愛之,兩位將軍自去辰州、錦州任職,忠勤王事,這兩個小郎君就留在朕身邊做個殿直吧。正好前不久湖南死事靳彥朗男承勛以下三十人補為殿直,就讓這批小郎君同去武學講武習文,方才你們也看了禁軍的操演,他們到武學去就是學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