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劃大事的永遠不會只有主角一個人,主角也不能豁免被其他人謀劃。誰是主角,誰是配角,端看歷史最終選擇了哪一個。
西川成都府,領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知樞密院事王昭遠的府邸,入朝奏事的山南西道節度判官張廷偉向孟昶報過了到,出宮之後轉身就來到了這里,與他的主官王昭遠在內室密議。
「興元府和興州那邊到底如何?」
當初老宰相李昊向孟昶建議屈身以事周朝,主動向中原修貢,以謀求打消周軍進取蜀地的意圖,是王昭遠堅持著阻止了這種做法,並且對三峽和米倉山的險要拍著胸脯作出了擔保,這樣的擔保總是需要負起責任來的。
周軍已經有整整一年的時間沒有大動干戈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驟然發動,現在北面的形勢一天緊似一天,周軍一直在增強對蜀國興元府和興州一帶的壓力,王昭遠不能不關心那邊的形勢變化。
更何況他領著的這個山南西道節度使一職,也就是該管著興元府和興州的,那邊有事,王昭遠總是要過問一下的。
「周人在鳳州加緊囤積軍資糧草,那個新任的鳳州團練使兼緣邊巡檢壕砦橋道使張暉頗不服老,屢屢遣兵入境勘察橋道和沿途山寨,與興元府和興州的義軍多有沖突,雙方連日來均有死傷。」
張廷偉這個判官倒是挺稱職的,將山南西道面臨的軍事壓力一條條地娓娓道來︰「周人還把鳳州固鎮建為雄勝軍,派來了一個柴姓的軍使和一個趙姓的監軍,听聞那個名叫柴庭翰的軍使乃是周主原先的家中人,又听聞那個柴庭翰只不過是降順周朝的原契丹岐溝關使,莫衷一是。倒是那個姓趙的監軍已經打探得確實了,他就是原周軍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的二弟,想當年周軍取我秦、鳳、階、成四州,那一戰中趙匡胤受命巡視前線,也是出力不小。」
「看此種情狀……周人還當真是要對西川動兵了?」
王昭遠在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卻是隱含著興奮之情,對于可能到來的兩軍交戰,他非但沒有憂心忡忡,反而是頗有些躍躍欲試。
張廷偉抬起眼皮瞭了一眼自己的主官,然後繼續低眉順眼地說道︰「確實,此次周人在邊境上的種種刺探舉動,與當年取秦鳳之後和李玉以二百人莽撞進兵時的虛張聲勢大為不同,不再是以制造聲勢威嚇我軍為目的,而是切切實實地在勘察進軍的橋道路線,定然是在為今後的出兵鋪路。」
「這些事情你都與陛下說過了沒有?周人在那里磨刀霍霍,我軍自然不能行若無事,劍門須得盡快增派戍卒,我這個山南西道節度使也不應該再是掛著虛名了!想我自幼飽讀兵書,正要在周人身上一試兵略。」
王昭遠說到興奮處,不由得就是摩拳擦掌、兩眼放光。想到屆時自己領著兩三萬雕面惡少兒,破軍殺敵,拒敵于國門之外,甚至反手攻入關中,那會是何等的熱血澎湃!遙想當年聲著蜀中的諸葛亮也不外如是。
見到王昭遠如此興奮,張廷偉面上微露尷尬之色,一時也不知道應當怎麼接嘴唱和,在那里支吾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把王昭遠的這幾句自許給忽略掉。
「這些事情屬下都與陛下說過了,只是增派戍卒還要樞相對陛下提起,若是由屬下來說卻是有些越權了……」
話才說到了一半,張廷偉又稍微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把該說的一段話趁著這個時機說出來︰「樞相平素並無任何功勛業績,而今位至樞密使,且兼領節鎮,若是不自建立大功,又得驟領大軍,卻將何以塞時論?」
「哦?」王昭遠目光一閃,臉色一沉,追問道︰「你以為我該當如何立功?」
張廷偉這番話可真是說中了王昭遠的心病。
王昭遠自幼聰慧,作為孟昶的書童,孟昶讀的經史詩賦文章很多,而他則是好讀兵書,二三十年的兵書讀下來,王昭遠頗以方略自許,雖然很少明說出來,實際上卻一直是以諸葛亮自況。
可惜他最大的弱項就是沒有在自己最得意的領域里面實際建立過什麼功勛,只是因為與孟昶關系親近,這才迅速地升到了目前的高位。因此別說是一般的官員在背地里對他議論紛紛了,就連孟昶的母親李太後都對王昭遠多有貶抑。
至于月復中方略這種東西,王昭遠最得意的方面,又沒有實戰給他顯示的機會,任憑王昭遠是如何的自信,那都是難以堵住眾人的悠悠之口。
以王昭遠如此的權勢,其他官員在背地里是怎麼議論自己的,他全都知道,不過並不在意,那些群氓的看法傷不到王昭遠分毫。可是李太後是怎麼對孟昶評價自己的,那些話傳入了王昭遠的耳朵里,卻是讓他心中憋屈得很,總想找機會證明一下自己並非倖進之徒。
李太後本是後唐莊宗的宮女,是被賜給孟知祥的,只因為生下了孟昶,這才母以子貴。當初孟昶繼位以後,抓住機會斥退孟知祥的勛舊,收回權柄,用王昭遠、伊審征、韓保貞、趙崇韜等人分掌機要,總內外兵柄,李太後是很反對的,她在表示反對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在王昭遠感覺是分外的難听。
李太後是怎麼說話來著?她說得很干脆︰「吾曾經看見過莊宗跨河與梁軍作戰,又看見過你父親在並州捍契丹及入蜀定兩川,當時主兵的將領非有功不授,所以士卒畏服。像現在主兵的王昭遠,出身微賤,不經行伍,只不過是在你就學之年,作為書童給事過左右,就掌管了軍機重權;韓保貞等人都是承襲父職,素不知兵,一旦邊疆警急,此輩有何智略以御敵?高彥儔是你父親的故人,秉心忠實,多所經練,這才是可以委以重任的人。」
李太後那是什麼身份?盡管這些話讓王昭遠很難受,他也是無可奈何,只有更加想用實績來證明自己罷了。現在張廷偉當面說中了他的心病,他心情能好才怪了。
不過張廷偉終究是王昭遠的心月復,而且听他的說話,也是在為王昭遠考慮,而並不是要當面揭短,所以王昭遠固然是不痛快,卻並沒有生張廷偉的氣,他現在正在生現實的氣呢。
張廷偉倒是沒有怕王昭遠生氣,既然都已經開口了,那肯定是要接著說下去︰「自然須有非常的建策之功。以當前的局勢來說,不如遣使通好河東,河東與周乃是世仇,我方足可以誘其發兵南下攻周,而我自黃花、子午谷出兵響應,使中原表里受敵,則潼關以西之地可為我撫而有也。樞相若是能夠建策如此殊勛,一切物議都不會再有,諸葛孔明第二當之無愧,些許權位、節鎮和大軍又何足道哉。」
「此計甚妙!」
王昭遠霍然振衣而起,雙手扶住幾案,目光灼灼地盯著張廷偉︰「我若是諸葛亮第二,你卻是再世馬良了……此計得成,我大蜀據有關西之地乃是必然,就是逐鹿中原也未嘗不可期!功成之日,陛下和我都不會忘了你的謀劃。」
「不敢不敢!獻策容易,決斷才難,屬下只不過是鼓動唇舌,做出決斷的還是陛下和樞相,將來領兵出征逐鹿中原的也自然是樞相,以後大蜀兼有天下,陛下自然是聖天子,樞相就是第一輔弼功臣,屬下安敢貪功?」
听得王昭遠這麼推舉自己,張廷偉連連遜謝,頭都幾乎伏到幾案上去了。
「你也無需謙讓,該是你的功勞,那就是你的……不過此計要趁早,須得趕在周人動兵之前發作,那才能盡得主動。眼下我就要趕去說服陛下,當務之急還是要趕緊把此計給定下來。」
只是稍微激動了一小會兒,王昭遠很快就收攝住心情,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已經平靜了許多,看到張廷偉這麼誠惶誠恐的,不由得微微一笑,心中甚為滿意。
…………
此時的王昭遠方才顯出雷厲風行的作風來,剛剛從節度判官那里得到獻策,也不多客套,當即匆忙起身送客,然後草草地收拾一下就趕往皇宮。
說服孟昶,對王昭遠來說還是很輕松的任務,關鍵是要趁早,張廷偉獻上的是一條先發制人之策,那當然是發得越早制人越狠了。
善于納諫的孟昶面對王昭遠的獻策也是從諫如流,在這一刻,文弱了多年的大蜀皇帝忽然就迸發出一絲奮發有為的光芒。
「早歲曾奉尺書,遠達睿听。丹素備陳于翰墨,歡盟已保于金蘭。洎傳吊伐之嘉音,實動輔車之喜色。尋于褒、漢添駐師徒,只待靈旗之濟河,便遣前鋒而出境。」
大蜀廣政二十七年十月,孟昶親書盟約于帛上,封入蠟丸之內,派遣樞密院大程官孫遇、興州軍校趙彥韜和楊蠲等人攜蠟丸潛入周境,意圖間道至河東太原與劉承鈞取得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