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林院,座落于青城山中的一座尋常禪寺,拜別了孟昶和王昭遠之後的張廷偉並沒有馬上啟程返回興元府,卻是跑到了這里來進香。
整個香林院佔地不大,寺院中的僧人並不算多,而且都在各忙各的,並沒有誰因為見到一個官宦進寺就巴巴地迎上前來。見無人理會自己,張廷偉卻也不惱,他似乎對這個寺院頗為熟悉,只是在大殿中待了片刻,一折身,很自然地就打側門溜達到了寺院的後進。
「韓二郎,那些話我已經擇機說給王昭遠听了,看他的意思,對那些話卻是頗為心動,剛剛听完我的話,當時就要急著入宮去見陛下……國主……依常理來看,國主最終是會听他的,估計不日就會有密使趕赴太原。」
禪寺的後院頗為幽深,人跡罕至,院中有一片稀疏的竹林,在竹林當中專門留出來一小片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個獨腳的圓形石幾,在石幾的四周則圍著幾個石鼓座位,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面朝竹林的入口方向,正抱著一個茶壺在那里淺酌慢品。
張廷偉走到了竹林的入口,也不繼續深入,就和石幾隔著有七八步的樣子,小聲地對著青年的方向說話,話音剛剛好可以讓青年听清楚。
那個韓二郎其實早就注意到了張廷偉的到來,正停手抬頭看著他過來,此刻听他說完,韓二郎轉了轉手中的茶壺,不經意地問道︰「你打探得到密使會是何人,將會經由什麼路線去太原麼?」
「這個卻不是我可以與聞的,只怕除了國主與知樞密院事以外,就連同平章事也是不知道的。不過出川之路也就只有兩條,以前南平高氏尚存的時候,西蜀與其他各國交通倒是多取道于江陵,自從大周收取了荊、湖,出三峽已經是十分的不易了,密使要想藏進榷貨的商戶中間混過去恐怕並非易事,倒是不如自興元府間道而至鳳翔,那里邊境之間多的是山間小徑,封鎖查禁起來十分困難。」
張廷偉對自己轄區內的情況倒是熟悉得很,雖然難以肯定地回答韓二郎的問題,但還是在盡力用自己掌握的資料進行著推理。
韓二郎默默地點了點頭,然後又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道︰「嗯……只要到了鳳翔府,後面的路就比較好走了,只要任意跟隨某支商旅順渭水而下,然後到河中府登岸轉陸路,到了晉州再找機會潛越一次邊境就可以了。」
把自己的推理說完了,韓二郎仿佛才又發覺張廷偉還杵在竹林邊上,連忙抬起頭來沖著張廷偉說道︰「不錯,你事情辦得不錯,打探不到的消息也不能怪你。你的功績,朝廷都會記著的,將來陛下也會知道你的,現在你就這樣回去,暫時什麼事情也不要辦了,等我下一次來找你的時候再說。」
「慚愧慚愧,我的身份還是有些不夠,許多重要的消息都打探不到,就怕因此而誤了朝廷大事。韓二郎既然這麼吩咐,我自當照辦,今後但有差遣,我都會盡心竭力的。」
張廷偉口中謙讓著,慢慢地向後退開了幾步,這才轉過身來,悄然離去。
竹林還是那麼清幽,香林院還是那麼寧靜,僧人們還是在各做各的功課,那個在禪寺常來常往、與住持頗有交情的青年客人還在後院的竹林中品著茶水,大蜀的山南西道節度判官張廷偉只是在這里悄然掠過,猶如一陣清風,什麼都沒有帶來,什麼都沒有帶走。
…………
進入了十月下旬以後,東京城就已經失去了平常的喧鬧,雖然還不到隆冬時節,汴河的河面上卻已經結起了一層薄冰,一年之中最為繁忙緊要的漕運即將中止,異地駐汴的商戶們都在趕著返鄉,碼頭上的幫佣們活計一時間少了許多,于是也就漸次地回家貓冬去了。
隨著城中人潮漸稀,這兩天的中雪一下,整個東京城就變成了白皚皚的一片,主要的街道固然都有官府派差掃雪,卻仍然有不少人跡罕至的小街小巷保持著原始的風貌。
在這種時候,驛館、旅店的門口干淨程度就僅次于宮門和各個府衙的門口了。
「啊……嚏~」
冷冷清清的旅店內,一陣響亮的帶著曲折音的噴嚏聲打破了早間的寧靜,店中的伙計們听到了這個聲音,都只是搖了搖頭,又渾不在意地繼續忙著自己手中的活計去了。
在每年大雪臨近的日子里,沒有趕上船回鄉的南方客商踫上東京的雪天,往往就會因為著衣不勤而凍著了。這都是往年常見的事,伙計們對此早就見怪不怪了,他們自己可起得早,習慣了在雪天的清晨開始干活,手頭的活計都忙不完,可管不了這許多的閑事。
還是店家操心客人的健康,听到了這一陣響動,踅模著上樓瞅了瞅,就連忙跑進伙房,抓住個不算太忙的伙計吩咐著︰「趕緊熬一碗姜茶給二樓丁字號房的客官送過去,別讓人病得躺倒在店里了。」
被抓了差的伙計在心中即便是有萬般的不願,這時候卻也不敢形之于色,只好嘟嘟囔囔地領命干起了這一份多加的活計。
滿懷不情願的小伙計把姜茶折騰了出來,再慢慢地端上樓,就听見丁字號房里面的三位客官正在控訴這鬼天氣,另外還說著什麼「河中」、「河東」、「盤查」之類他听不太清楚也听不太懂的話,等到他敲門的時候,房內的紛紛議論卻是戛然而止。
遵照老板的吩咐把姜茶交與生病的客官飲了,小伙計離開這間總讓他覺得古怪的客房,轉頭就把那三個全身都透著古怪的客官忘了個一干二淨。
已經在旅店里服侍了一兩年了,小伙計什麼古怪客官沒有見過?瞞著外人議論一些私密,那在商戶中間是很正常的行為,就是其中有牽涉到什麼走私河東之類的話,在商戶中也不算是太罕見,小伙計才不會去關心呢,倒是那三個客官的滿懷戒備的神情令人發噱。
自回伙房去忙原先手頭上活計的小伙計當然也就不知道,他在此刻暫時成為了那三個客官的話題。
「趙彥韜,自打潛越鳳州那天起,我就多次叮囑,不要大聲議論,不要語涉犯禁之詞,你偏偏就是記不住……啊……嚏~」
忍不住噴嚏了一陣,興許是姜茶發生了效用,好不容易才止歇下來,那人又繼續小聲地訓斥著名叫趙彥韜的同伴︰「這店內的伙計雖說懂不了太多,也未必喜歡多事,可是誰又敢保證你的話不會被他听明白了?誰又敢保證他听明白了不會生事?」
「咱又沒有大聲嚷嚷,也沒有說太犯禁的話,不就是提了一下‘河東’麼……」
趙彥韜受了訓斥,卻是頗不服氣,不過這回說話倒是特意壓低了嗓門︰「月初的時候。,咱們潛越到鳳州倒是挺順暢的,從鳳翔府到河中府的一路走得也很快,可偏偏到了河中府以後就見了鬼了……」
「是啊……」
第三個聲音響起,卻是應和著趙彥韜︰「也不知道是為甚,河中府盤查得那麼嚴密,想從陸路去往晉州、解州、慈州哪邊都難,更別提以後還要潛越邊境了;然後轉道河陽想走天井關,想著經過澤州、潞州過去吧,還是不成,河陽的盤查一點都不比河中府差了;最後想著干脆繞路,東京最是人來人往的,那就通過東京去河北的州縣,然後再想辦法,結果一到了東京,大程官就病了……」
這三個人,卻正是身負使命的孫遇、趙彥韜和楊蠲。
三人身藏包裹孟昶帛書的蠟丸,從興州潛越邊境來到鳳州,本以為可以就此一路通暢地到達目的地,卻不想命途多舛,在河中府與河陽連續踫壁,那里盤查的密度讓他們根本就不敢輕試,結果輾轉二十天來到了東京,在東京的第一晚孫遇就著涼了。
此時的三個人對此行的前途都莫名地有了一絲不妙的感覺。
…………
「韓家的二郎果然是非常了得!不光是策反用間一流,打探消息恁般準確,估算起敵手來也是十拿九穩。得到西蜀那邊的傳信,臣照著韓徹的意思,在幾個要點布置嚴加盤查,結果就生生地把西川的幾個密使逼到了絕望。」
廣政殿內,錦衣衛巡檢司都巡檢、武德使章瑜正欣欣然地向郭煒匯報著情報戰的最新戰果。
「哦,果然就有撐不住勁而向朝廷投順的麼?是不是獻出了孟昶的蠟丸帛書?」
郭煒也很興奮,這件事他已經策劃了許久,後蜀君臣中主要決策人員性格的調查研究,對外圍人員的策反利用,餌料的準備和投放,全盤計劃的執行,根據他的意圖交代,錦衣衛巡檢司和樞密院偵諜司通力合作,就是要在後蜀制造出其主動挑釁的動作來,而且還要抓一個現行。
雖然在整個征蜀的計劃之中,這個制造出兵借口的行動並不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只要禁軍這邊完全準備好了,即使是沒有借口也會出動,但是最終能夠成功地做出借口來,還是讓郭煒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