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擊鼓!」
船隊的遭遇讓皇甫繼勛氣急敗壞,很顯然,周軍對此早有防備,潯溪河底應該已經布滿了尖樁,硬沖是沖不過去的,這一下反倒是擱淺在河中間,完全成了周軍的靶子了。
不過船隊雖然沒有沖過周軍的防線,卻還是多少吸引了周軍的火力。
船隊被河底的尖樁阻塞在河中間,兩岸的周軍夾河射擊,固然讓船隊損失慘重,水手們都被打得伏在船板不敢露頭,操帆掌舵劃槳更是無從談起,船只停在潯溪中間連轉身都難,更遑論努力靠岸了,但是周軍布置在正面的兵力肯定是減少了。
此時已經是箭在弦不得不發。
中軍的鼓聲更趨激越,令旗向前連連急點,擔任沖陣的南唐軍得了號令,雖然已經被船隊的遭遇嚇得心驚膽戰,卻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執行軍令,小步快跑地沖向了周軍的陣地。
櫓盾手雙手握持著重型櫓盾低頭疾走,周軍陣地的砰砰銃響與潯溪當中的聲聲慘叫在這一瞬間仿佛已經離他們遠去,這些人只是將頭藏在櫓盾的後面,悶聲不響地留意著腳下的路,默數著自己的腳步。
排在他們身後的刀盾手和長槍一個個縮著脖子,盡力藏在櫓盾遮蔽的後方,跟著他們前進的步伐亦步亦趨。
三百步的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也就是一轉眼的功夫,前排的櫓盾手算著自己已經走到了兩百步,精神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心一個勁地往提,全身肌肉繃得緊緊的,雙手將櫓盾進一步撐開,努力使其遠離自己的身體,高過自己的頭頂。
然而興許是他們沖擊的步伐偏小了,實際步長根本就達不到標準的步長,所以跑了兩百步也還沒有進入周軍的預定射程之內,前方悶悶的銃聲听著還都是打向潯溪方向的,但是這樣的情形完全無法讓他們放輕松,相反,銃子時時都不落下來,倒是讓他們越發的緊張。
南唐軍帶著奇怪的期待繼續前沖,無論是前排的櫓盾手,還是後面的刀盾手和長槍手,一個個都是精神高度緊張,兩臂的肌肉越繃越緊,握持兵器的雙手也已經開始發僵。
砰的一聲巨響自前方傳來,然後就是 里啪啦的銃子與櫓盾撞擊聲,不少櫓盾手頓時就感覺雙臂巨震,一時間甚至都要拿捏不住手中的櫓盾了。更有甚者,許多人此時就感覺眼前木屑迸濺,擦得臉生疼,甚至有木刺從櫓盾背面飛出,直接刺穿了衣衫扎入體內。
接著就是人的痛哼聲與人體倒地的聲音在隊列中接連響起。
周軍終于將目標對準了他們,那一陣銃擊集中響成了一片,根本就听不出個先後次序,若不是隨後的銃子與櫓盾的撞擊聲和隊列當中轉瞬人仰馬翻,那一聲轟鳴甚至都會被當作了炸雷。
同袍的倒地、痛哼和慘叫,又讓還在麻木前沖的南唐軍士卒想起來昨日那道血線的情景,痛苦翻滾的人體、血液慢慢流干直至悄無聲息的尸首……讓他們稍一想起心中就隱隱發寒,在初夏的陽光下還是忍不住連打了幾個寒噤。
這邊在鼓聲的催促下不由自主地向前沖,那邊在內心的恐懼中就想停下腳步扭頭往回跑,兩種本能在南唐軍士卒心中交纏,讓他們的步伐變得跌跌撞撞遲遲疑疑,隊形漸趨散亂。
對面周軍的銃聲歇一陣響一陣,隔一段時間就潑灑過來百顆銃子,打得櫓盾 啪作響,一路連續有人倒地不起,但是身後刀斧手那猙獰的面孔和滴血的刃口仍然佔據著風。
只是隨著銃聲越來越近,身邊的隊列明顯出現缺口,落在身後的慘叫申吟聲越來越多,刀斧手的酷烈形象就越來越模糊,而對面銃子的威壓卻是越來越強。
「啊太可怕了……」
隨著周軍又一排銃子潑灑過來,終于有人忍受不住內心的煎熬,崩潰了……起因,不過是一枚銃子穿透了這人右側同袍的櫓盾,在那個可憐人的頭顱開了一個洞,熱乎乎的液體濺到了他的右臉。
古怪的觸感引起了可怕的聯想,可怕的聯想則讓他手足發軟,撲通一下就往前撲到了地,櫓盾直接月兌手飛出。
摔倒在地的他馬就看到了同袍的半邊頭顱,這種視覺刺激比任何聯想都更為直觀,當時就讓他頭皮發炸,直欲嘔吐。此時的他再也顧不得手足酸軟,也全然忘記了身後凶神惡煞的刀斧手,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掉頭就跑。
第一個轉身逃跑的人徹底攪亂了隊形,也攪亂了軍心,在這一瞬間,對面周軍銃子的可怕完全壓倒了身後的刀斧手,嘩啦一下,整個沖鋒陣型頃刻四散,眾軍士紛紛扔了手中的兵器,轉身抱頭狂奔。
…………
「擅退者,殺無赦!」
眼看著第一波沖鋒已經接近到周軍塹壕前三四十步的位置,皇甫繼勛正要麾令後續部隊趁勢而,結果馬就看見前面的沖鋒陣列在轉瞬之間冰消瓦解,強烈的心理落差讓他難以遏制地爆發了。
皇甫繼勛奮然帶著親軍頂了去,一直頂到了南唐軍的沖鋒發起處,將逃兵們的退路堵了個嚴實,然後就是跑回來一個砍一個,一直砍到那些逃兵不敢再退,而是直接趴在了地。
後退無門,前進無路,留在中間還要挨周軍那些到處亂飛的銃子,不趴到地又能怎樣?
只要他們不跑回來就好,那樣就不會沖亂正在整隊待發的部隊,不會干擾下一步的進攻,這就已經謝天謝地了,至于繼續進攻的任務,這些剛剛遭到挫敗的部隊也是指望不的,皇甫繼勛也不會魯莽到沖進周軍火銃的射程去抓人來砍,暫且就讓他們這麼趴著好了。
皇甫繼勛手一揮,第二個指揮又戰戰兢兢地撲了去。
……然後又是驚恐萬狀地逃了回來,他們沖得最遠的地方,仍然沒有超過第一批部隊相距周軍塹壕三四十步的位置,只不過他們這一次要乖覺一點,沒有跑回出發地,倒是和前面那個指揮的殘兵趴到了一處。
第三批……第四批……一直到了中午,南唐軍依然是一無所獲,這半天的攻擊只是相對于前一天大有進步,周軍陣前的那道血線不再是前一天的百步距離,而是逼近到了三四十步的樣子,然而南唐軍為此付出的代價也更為慘重,此時已經在沿途丟下了數百具尸體。
「都統,不能再這樣慢慢流血了!兩天來我軍已經傷亡近千,卻難以損及敵軍分毫,歸根到底還是沒有狠下心來。」
看到怒發欲狂的皇甫繼勛打算繼續驅趕著手下的兵丁飛蛾撲火,慕容英武只好再一次站了出來。
正在大發脾氣的皇甫繼勛突然被人拉住,當下差一點就回頭一劍劈了過去,等到听出來對方的聲音,這才算是勉強收住了手。轉身瞪視著拉住自己的慕容英武,皇甫繼勛總算是省起對方深得李弘冀的器重,雖然地位資歷都差了自己許多,卻不好太過無視。
「今日我已經依你之見,用親軍刀斧手督陣,沖去的兒郎們被周軍殺死許多,逃回來的卻是被我殺了不少,卻還要怎麼狠下心來?敵軍火銃犀利,兒郎們難以近身,縱有與敵搏擊之心,卻難以施其技,卻又如之奈何?」
皇甫繼勛的話語中充滿了無力感。他本以為這一次李弘冀命他為湖州路行營都統,作為兼並吳越的主攻方向,實在是建功立業洗刷前恥的良機,當年淮南之戰棄父而逃的聲名背著可真不好受,這一次怎麼也能用戰功翻過身來。
他是萬萬都沒有想到,僅僅是一個獐灣,僅僅是周軍的一兩千人,就可以將他的三萬大軍堵得難以寸進。
眼看著再這麼遷延下去,隨著周軍的主力逐步從蜀地返回,兼並吳越的戰機很可能就此喪失,前段時間成功奪取湖州的戰績最終也很可能無效化,皇甫繼勛卻是無計可施,心中的憤怒和焦灼真是難以言表。
慕容英武昨日的建議很不錯,自己也很有決斷,結果自己這邊都已經快要破釜沉舟了,周軍的陣地卻還是巋然不動,皇甫繼勛的心中已經在反復詢問自己一個問題︰難道唐軍和周軍的差距就這麼大?甚至比淮南之戰時候的差距還要大得多?
「都統,周軍太強,僅以一般部隊難以建功,為今之計只有募集死士先登,眾軍繼之,方有沖破敵陣的機會。」
慕容英武的話讓皇甫繼勛又是眼前一亮︰「募集死士先登?」
「是啊!都統,我軍尚有近三萬人,其中未必就沒有數千敢死之士。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要都統定下賞額,募集數千敢死之士組成陷隊,屆時陷隊聞鼓而進決不退縮,周軍總共才只有千余人,在陷隊悍不畏死的撲擊之下,區區百步距離豈能擋住?只要陷隊可以突入敵陣,屬下自當親率新軍繼之,誓將敵軍土壘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