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後路
沈三確實有些不太明白,這金陵城到現在已經被圍得近乎是水泄不通了,還能怎麼去虔州,尤其是國主去,想來周軍就不可能放得過的。對于這種情況,就連他這個小小的工匠頭頭都整得明白,為什麼做著樞密承旨的慕容副使會不知道。
不過他的手上活計靈便,嘴頭上可是比較笨的,對著上官也問不出上述問題來,于是只能自己愕然地喃喃了一句「去虔州做甚」。
「去虔州做甚你就管不著了~」慕容英武略微揮了揮手,沈三這人做工管事都不錯,就是不太會做人說話,現在這麼直愣愣地問了一句不該他管的事情,也不知道他的心里面到底在想什麼。
「我只問你,若是能夠出城到虔州去,你舍不舍得下家人?」
慕容英武當然不會去和沈三討論具體怎麼出城和出城之後到虔州去做什麼,對于不善言辭的人來說,限定條件單刀直入地詢問才是正道。
李平謀劃的對周軍營壘進行的那一次夜襲,慕容英武也是全程鼓吹和參與了的,雖然他手底下已經沒有了軍隊,但是他有非常豐富的火器使用經驗不是?雨天對火器的限制當然是以他最為清楚不過了,純冷兵器的短兵對火器兵雨夜襲營,應當怎麼安排才能最大限度的揚長避短,慕容英武的意見至關重要。
然而這種雙方戰斗力最為接近的一場仗,還是以南唐軍潰敗回城而告結束,不能使用火器的周軍雖然被限制了戰斗力,哪怕只能使用他們那種拙劣的短矛,卻仍然不是南唐軍可以戰勝的對手,這樣的結果終于讓慕容英武對南唐失去了信心。
以前還可以說是兵器不如人、『操』練不如人,甚至可以說兵力不如人,現在通過這樣一場失敗的夜襲作戰已經可以看出來了,南唐是樣樣不如人。
就算是周軍完全放棄他們的優勢火器,雙方純以短兵相接,而且南唐軍還是有備的夜襲,最後仍然打不過周軍,那還有什麼可說的呢!而且這樣看來,從練兵、制器乃至治理一方來說,南唐的文武大臣多半也是不如周朝的,恐怕國主李弘冀也比不上那個郭家小兒——雖然慕容英武心中非常抵觸這個念頭,他還是不得不默默地承認了這一點。
在慕容英武接觸過的南唐人物里面,朝臣當中應當算中書侍郎同平章事韓熙載最有遠略才識,司空、平章事嚴續和吏部尚書、知尚書省事游簡言的吏才都不算差,但是他們的眼光氣度則遠不及韓熙載,右僕『射』、知樞密院事殷崇義則空有文采,卻少有任事之能,在樞密院多是當了李弘冀的傳聲筒。
而在周朝,故相李谷與韓熙載早年結交的事情在兩國是傳為美談的,從他們的當年的交情來看,這兩個人應該是惺惺相惜的,那麼見識能力各方面應該都相差不遠。然而李谷並不能算是汴梁朝堂上首屈一指的人物,那個首相範質大概就強過了他,還更年輕,他們的樞密使王樸更是名聲在外,另外幾個次相也是不錯的樣子,可想而知金陵朝堂與汴梁朝堂的差距。
至于說到將領,當年他效力的主將劉仁瞻和他最後效力的主將林仁肇已經是南唐軍中最為出類拔萃的了,中途短時間投效的朱元、郭廷謂和張彥卿都只是稍稍高于同儕,但是這些人統統在周軍手下遭致慘敗,或死或降,這個並不能完全歸結于南唐軍士卒的戰斗力不行,或者是他們的兵器太差。
處處都不如周朝的南唐卻已經要算是南方諸國當中最為強大、最有可能與中原相抗的國度了,慕容英武要想報仇,除了去學石敬瑭投靠契丹之外,也就只有一個南唐可以選擇,這一點慕容英武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
但就是這樣一個南唐,卻依然經不住周軍的打擊,個把月之內就被周軍兵臨京師了,然後還一直無力解圍,各路勤王大軍紛紛潰滅,即使最強悍的林仁肇所部和最新銳的自己的天德軍都無力回天。
在連續的失敗面前一直都是百折不撓屢挫屢奮的慕容英武,至此終于開始懷疑自己的國恨家仇是否報得了了。
尤其是最近的那次戰爭冒險徹底失敗之後,周主不再派遣使者進金陵勸降,而是在吳越軍攻下潤州趕來合圍金陵之後,就把當初作為質子的李仲遠送了回來,反而讓李弘冀的抵抗決心發生了根本『性』的動搖。
周主當然不是白白地把李仲遠送回來的,他只是不打算再派朝官做使者了,又看不上這個被李弘冀作為棄子使用的質子,于是就廢物利用般地讓李仲遠傳達了他給李弘冀的詔書,嚴詞斥責了南唐方面背信棄義的行徑,並且以十天為限下了最後通牒。
只要李弘冀在十天之內乖乖地獻城投降,並且傳書于南唐尚未陷落的各個州縣,令其向朝廷歸順,那麼一切都還好說,金陵城固然能夠保存完好,守軍和百姓都將會得到妥善對待,南唐的文武百官也將各有安置,李氏一族會比照西蜀孟氏那樣的先例予以優待。
不過如果李弘冀還是心存僥幸,一直這麼觀望遲疑的話,過了十天之後就對不起了,王師或許不會立即攻城,但是也不會再理會城中的求降哀懇,對金陵城守軍和百姓的處置完全看天子的心情,具體如何還不好說,但是李氏一族就一定沒有好果子吃了——這個威脅可不光是針對李弘冀一個人的。
對待質子李仲遠的寬宏大量,對待李弘冀背信棄義的嚴詞厲『色』,在最後通牒當中依然給予的出路,以及頑抗到底將會招致的雷霆之怒,周主這樣的軟硬兩手和給南唐李氏展示的冰火兩重天的前景,折磨得李弘冀這兩天來夜不成寐。
如果周主的雷霆之怒只是對著李弘冀一個人的,那麼依著李弘冀的『性』子,他是絕對不願意向那個郭家小兒屈膝的,但是周主的這份威脅對準的是李氏一族,李弘冀不可能像處置自己那麼輕松。
身為一國國主,又是李氏一族的族長,李弘冀根本就沒有快意恩仇的余地。
而周主在遭遇南唐軍夜襲之後對李仲遠的處置,又充分顯示了他的氣度可以寬宏到什麼程度,因此他在給李弘冀的最後通牒當中作出的安全保證應該是有效的,更何況結合孟昶一家到汴梁之後的待遇來看,只要听命投降,李氏一族的命運也確實是不必擔心的。
或者再冒險襲擊一次周軍,說不定這次就會成功了?但是李弘冀對此已經不抱指望了,上一次的雨夜襲營就是南唐軍最好的機會,他相信經過那一敗之後,南唐軍已經再沒有勇氣出城了,更何況周軍還會加強防範。
李氏一族的命運,李弘冀本人的心『性』,這兩樣東西在此刻是如此的矛盾,讓他難以作出決定,然而現實是這樣的冷酷,抗爭是幾乎沒有機會的,周主給定的十天期限又不容許李弘冀多加猶豫。
而且這種事情群臣都已經不好『插』嘴了,就連最不願意投降的韓熙載此時都已經認識到了南唐的窮途末路,已經有了認命的準備了。他就算是再不想做亡國宰相,那也不能拖著李氏一族一起完蛋吧?于是從周主的最後通牒傳到宮中之後,韓熙載就不再上朝,在家閉門謝客了。
至于主降的人,自從李弘冀把皇甫繼勛支去契丹求援之後,高官當中倒是沒有了,不過各地的守將已經開始陸陸續續地投降周軍,潤州之所以這麼快失陷,就是當地的守軍把鎮海軍節度觀察留後李元清綁了獻城的。
李弘冀的猶豫表現,更是讓慕容英武明白了,依托南唐為自己報仇的打算基本上可以宣告破滅。
剩下來的問題就是他自己應該何去何從了。
別看李弘冀現在還是一個勁地猶豫著,慕容英武卻早就看清楚了,早晚不是李弘冀主動獻城投降,就是被周軍破城之後成虜,身死社稷的可能『性』都比較小——他還得為李氏一族考慮。
那麼和其他的南唐大臣一起肉袒降于軍門?慕容英武決不願意。投降,還有投降時候的屈辱,慕容英武都受得了,當年在淮南他又不是沒干過,但是他的投降不能成為歸順,要為國仇家恨的敵人效力,慕容英武難以接受。
在淮南的那次投降只是暫時的隱忍,為的還是尋機報仇,不過那時候慕容英武只是一個無名小卒,周軍根本就注意不到他,現在可不一樣了,慕容英武相信自己逃不過周主的注意,想要假意投降虛與委蛇,恐怕是不成的。
那麼就開始又一次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活?慕容英武對于自己能夠逃離金陵還是蠻有自信的,但是天下之大,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呢?以南唐這種江左大國尚且不能幫助自己復仇,還有哪國可以依靠?西蜀已經亡了,河東只不過是苟延殘喘,吳越是一直尊奉中原的,那麼是嶺南?契丹?
契丹並不在慕容英武的考慮範圍,當年契丹軍在中原打草谷的惡劣行徑,慕容英武也是痛恨的,再說潤州陷落之後,從金陵乘船偷越周軍防線入海也已經萬難辦到了,可以選擇的去向只能是嶺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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