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應天順人,體元御極,戰無不勝,謀無不臧,四方恃險之邦,僣竊帝王之號者,昔日與中國為鄰,今日皆與朕為臣。蕞爾晉陽,豈能當王師之奮擊?爾等當早識時務,幡然獻款,則不失富貴宗祀……朕不食言,爾無他慮。」
顯聖宮的大殿上,大周的使者右贊善大夫張續正在向劉繼元宣讀郭煒給北漢君臣的勸降詔書,劉繼元和他的一眾大臣全部到場,雖然還沒有擺出下臣接旨的架勢,恭敬程度卻是十足的。
當然,能夠讓北漢君臣態度這麼恭敬的,其實既不是郭煒的詔書,甚至也不是郭煒帶過來的十多萬兵馬,更不會是這個幾個月之前還是北漢祁縣令的張續了。真正讓劉繼元打心眼里惶恐恭敬的,是隨同這封勸降詔書一起被張續帶過來的蔚進、馮超二人的首級。
郭煒最初的計劃,的確是等到挫敗了契丹的援軍之後,再用契丹大將的首級和契丹的軍旗去威懾降伏北漢君臣。不過如今情勢有了一些更為有利的變化,劉繼元貿然派遣太原城內半數的正規軍出擊,又沒有遠離道路以機動作戰的方式騷擾圍城大軍的決心和能力,結果被追擊和封堵的周軍逮了個正著,陽曲川河谷一戰,蔚進所部宣告覆滅,上萬騎兵傷亡了兩三千,逃散了一兩千,其余全部束手就擒,領軍的蔚進、馮超二人均告伏誅。
沒有抓住劉繼業,這當然是一個遺憾,不過考慮到其根源是劉繼業並沒有在這支軍隊當中,這種遺憾也就沒有多大了,總的來說,這一次的戰果非常喜人,運籌司初步的評估結果就是至少節省了兩個月的攻城時間。在這樣的戰果面前,郭煒果斷地小小改動了一下計劃,不等石嶺關那邊打出個結果來。先用蔚進、馮超二人的首級試著對北漢君臣勸降一次。
反正這種勸降是成固欣然敗也不可惜,結果肯定壞不到哪里去。更不要說郭煒為了盡量地減少損失,還是讓不久之前的北漢降臣張續充當使者,如果勸降成功了,給這個張續再升升官也是無所謂的;而如果勸降失敗使者被殺,郭煒也不至于太肉痛。
勸降詔書宣讀完畢。張續也沒有繼續擺什麼姿態,也沒有再加上幾句自己的話——作為北漢舊臣。他實在是不怎麼方便說——而北漢君臣一時間都陷入了對人生的思考當中,大殿上出現了一陣令人尷尬的寧靜。
「咳……咳……周朝皇帝的意思,朕……我已經知道了,陽曲川河谷一戰,我軍的損失確實有些慘重。讓周軍得意了。不過……不過太原城中還有數萬精兵,更有同仇敵愾的十余萬丁壯,城中府庫充盈器械完備,以太原城之堅——對于這一點使者也應該知道的,就是守上幾年都不成問題。我可以在城中等大遼的援軍等上一兩年,卻不知道周朝皇帝能夠等得了多久?」
沉默了半晌。劉繼元終于還是硬撐著說話了,話語間當然是斷然地拒絕了郭煒的勸降,而且似乎對堅守城池信心十足,但是從他說話時的斷斷續續和用詞的微妙變化來看。很明顯的底氣不足。
蔚進所部的迅速覆滅,對劉繼元的沖擊不可謂不大。
蔚進是在十一月二十九日晚出發的,劉繼業回城是在十二月初一的早上,蔚進所部到達陽曲川河谷也就應該是在同一天,而周朝的使者帶著蔚進、馮超二人的首級進城勸降則是在十二月初三!考慮到周軍在獲勝之後還要割下兩人的首級向周主報捷,然後周主才能決定勸降並且命人草擬詔書,然後決定勸降使者並且派往太原城,這一系列的事情都是要花時間的。那麼蔚進所部的覆亡幾乎可以確定只用了周軍一天左右的時間。
周軍在此戰當中體現出來的驚人戰斗力與高效,即便是劉繼元這種不怎麼知兵的人。都能夠想像得到。而且他在召見使者之前已經和劉繼業匆匆地通過氣了,這個太原城中最為知兵的大將同樣震駭于周軍的高效。盡管劉繼業當時已經是在極力地掩飾他的震驚了,不過劉繼元還是看得出來的。
也正是因為這樣,劉繼元在得知代表周朝前來勸降的使者是自己曾經的臣子之時,並沒有怒氣沖天地決定將使者斬殺,此刻想要在周朝使者面前保持基本的敵國之禮,心中也是很沒有底氣。
張續嘆了一口氣︰「漢主……漢主何必自欺欺人?這個蔚進帶出去的一萬馬軍已經是城內侍衛親軍的半數了吧,城中哪里還能有數萬精兵?城中府庫充盈器械完備確實不假,不過外臣在平晉城的時候,見到的每一個周人大臣大將都對破城信心十足,想一想壽州、金陵等諸多雄城,顯見得周人自有一套攻破堅城的手段……太原城卻是未必可以例外。」
被皇帝點名出使晉陽,張續心里面也是有一點尷尬的,不過既然已經投效了新朝,那麼自然就要竭誠地為新朝效命,所以他並沒有推月兌,而且現在正努力地適應著自己的這個新角色。
好在張續的內心當真認為,劉繼元向大周投降是他最好的出路。以他這些日子里在周人當中的見聞,周軍可以稱得上是這個世界上罕有的威武之師,而且現在圍城的周軍不光強悍,兵力也是非常的充足,即使北漢君臣全力頑抗,周軍攻破太原城也是必然的,頂多就是花上個一年半載而已。
在這種情況下,劉繼元負隅頑抗當真意義不大,甚至可以說對他本人相當不利。皇帝已經向他透了一部分底,劉繼元在頑抗之後城破被俘,和主動獻城歸降,這其中的待遇差別將是非常之大的,張續哪怕是不以大周使者的角度來看問題,光是以自己和劉家往昔的君臣香火之情考慮,都要極力勸導劉繼元主動歸降。
當然,劉繼元說的數萬精兵的確是瞎咋呼,不過他的確也有一些依仗,除了太原堅城與充實的府庫軍備之外,眼下正在白馬山以北奮力向南攻擊的契丹援軍更是他的希望所在。然而……
「至于說到漢主寄予了厚望的契丹援軍,休說太原城肯定守不住一年半載,就算是守得了那麼久,契丹援軍也是過不來的!蔚進把一萬河東最精銳的馬軍帶往白馬山方向,不就是為了接應契丹援軍的麼?那里的契丹援軍為何還要陷于重重圍困當中的太原城派出兵馬去接應,不就是因為大周在白馬山守御甚嚴,契丹軍對此無可奈何麼?現在蔚進所部全軍覆滅,太原城還能派出什麼兵馬去接應契丹援軍的?周軍因為此戰的結果而更加游刃有余,白馬山防線可謂固若金湯,那邊契丹援軍的雲霓也就是能夠遠觀一下,可救不了漢主的干渴。」
張續的話就像一柄沉重的榔頭一樣,一次次重重地砸在劉繼元的心口,砸得他的心是又痛又慌,雖然很不甘心,很不願意承認張續的話語撕開的血淋淋現實,但是就只有啞口無言,臉色更是越來越白。
就在劉繼元不知道應該怎麼應對,而張續的話音已落,大殿上又要陷入難堪的沉寂之中的時候,這些天一直顯得沒什麼主張的郭無為適時地插話了︰「听使者方才言道,你一直是在平晉城?」
張續詫異地望了望這個把持北漢朝堂多年的老臣,心中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口中卻是無意識地答道︰「是啊,我來太原城之前一直是在平晉城的。」
劉繼元也感覺郭無為這話問得十分突兀,轉頭向他看過去的時候,卻見郭無為很隱蔽地向自己打了個眼色,雖然劉繼元不知道他這是在鬧哪樣,但還是很警覺地閉嘴不問了,轉頭又向劉繼業那邊看了過去。
劉繼業此時也在看著郭無為,不過他臉上的神情卻不是困惑了,而是略有所悟的樣子,又像是有些不以為然。劉繼元不知道郭無為在這打什麼啞謎,更不知道劉繼業是怎麼看穿破解了這個啞謎的,但是他很清楚自己眼下確實最借重這兩個人,而且看樣子他們的話不便在周人的使者面前說出來。
「好吧,周朝皇帝的意思,我已經都知道了;對于我軍面臨的局勢,我也是很清楚的。使者身負周朝皇帝的詔命,卻還顧念著我劉氏與你的君臣舊恩,所以和我說了這麼多,足感盛情……不過茲體事大,我總要與群臣好好商議一番,使者就暫且去四方館歇息吧,等到朝議有了決定,我再派人通知使者,任使者決定去留行止。」
終究還是自幼被劉承鈞收養的,劉繼元接受的是正宗的皇子教育,在軍國之事上面或許沒有什麼天分,卻也不是傻的,張續那些懇切的勸告後面顯示的香火情,劉繼元能夠感受得到,這時候來一個免費的感謝倒是不難。而郭無為、劉繼業恐怕都有話對自己說,但是需要避開張續,這在劉繼元也不算難辦。
…………
看著張續走出了大殿,身影完全隱入了台階下,劉繼元轉頭看著郭無為,急切地問道︰「郭僕射問那張續是否一直在平晉城,卻是什麼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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