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弟,陛下能夠在全力準備征遼之時,仍然為你出掌涼州選派精兵強將,還在通遠軍存下軍器等你將來調用,可見君無戲言。!。只要二弟在涼州經營得法,待為兄協同北伐遼國之後騰出手來,河西成為大周藩鎮指日可待!」
靈武城的朔方軍節度使府衙,趙匡胤對著坐在面前的趙匡義沉聲說道,盡管案幾的酒菜正熱,趙匡胤的紫膛臉已經被酒氣蒸得泛紅,他的話語中卻沒有一點醉意,
平壤城邊,大周的侍衛親軍冒著凜冽的寒風監督當地民夫鑿冰卸貨,洛陽宮中,郭煒正在夜以繼日地日理萬機,而此時的靈武城內,節度使府衙里面又是一場觥籌交錯。
和趙匡義三年多以前奉詔出使西域不同,倒是和趙匡義年中從西域返回時的情景仿佛,朔方軍節度使府衙內燈燭明亮,筵席兵對兵將對將,不同身份的人聚成了不同的小圈子,正在那里交杯換盞吆五喝六。
酒酣耳熱之際,其他幾席人大都在行酒令聊閑事,趙家兄弟所在的主席卻轉入了非常正經的談話當中。
「是啊,陛下這等氣魄真是小弟想都想不到的。」趙匡義此時的臉色略顯困惑,眼神虛虛地凝注著一尺之遙的半空,點了點頭說道,「遼主狂悖,居然派那個趙闊來游說阿兄,因此而激惱了陛下,這倒是並不奇怪。不過陛下只因為遼國這等失敗的策略就憤然決定興師北伐,卻是小弟萬萬都想不到的……」
其實讓趙匡義萬萬都想不到的並不只是這一點。
趙闊,對于這個人趙匡義原先是沒有什麼印象的,所以趙匡胤當初要他將趙闊押解進京的時候,他還沒有覺得有多奇怪。但是到了洛陽將趙闊移交給錦衣衛巡檢司之後,有些消息可就傳出來了……
不管采用何種保密措施,有些東西在某些階層當中就不可能嚴格保密,更別說皇帝遣使赴遼國去斥責遼主這件事在洛陽幾乎就是公開的秘密,那麼這件事情的前因當然也就瞞不過官場層中人。趙匡義現在好歹也是刺史一級的武官了,而且和皇家沾親帶故的。即便最核心層的官員對趙家與皇家的復雜關系心中有數,但是這種一般性的秘密卻根本擋不住七彎八繞的風聲傳入趙匡義的耳朵里去。!。
遼國對大周野心未泯,遼主時時想著恢復耶律德光那時候的榮光。趙闊願意為遼國做說客……這些趙匡義都能夠想到或者理解,就算趙匡胤拒絕趙闊的游說,趙匡義在細想一番之後也是理解得了的,但是趙匡胤居然那麼坦然地將趙闊交給朝廷。這件事卻並非趙匡義想得通的了。
不過自從在定力院逆案一事遭遇人生的重大挫折之後,趙匡義已經沒有了青年時的自視甚高。他現在對這個兄長的為人處事保持著高度的尊重,相信趙匡胤看得比自己更為高遠,若是一時理解不了其中的深意,那就慢慢地用閱歷去揣摩。而絕不會貿然反對埋怨,甚至都不會開口詢問一聲。
然而不就事論事主動詢問,卻不等于不會用其他辦法旁敲側擊,趙匡義此時自承不理解皇帝對遼國的反應,其實除了想听一听兄長在這件事情的看法之外,也是在試圖從側面體會一下兄長告發趙闊的深意。
趙匡胤仰頭干了酒盞中的殘液,看著趙匡義笑了笑︰「陛下做事……可從來不會因為一時激憤,這一二十年來。為兄可從來沒有看到過陛下在軍國大事有過什麼輕率的決定。因怒而興兵這樣的無謀之舉怎麼可能?所謂‘憤然決定興師北伐’,即使二弟是這般看的,那也定然只是陛下要讓遼主和其他人這麼以為。」
趙匡義遽然一驚,抬頭看向趙匡胤,口中喃喃地說道︰「阿兄的意思……陛下其實早就打算征討遼國了?現在這麼做,只是因為趙闊之事是一個討伐的好借口。所以陛下要盡情的演戲,我其實是被誆了?」
「有什麼誆不誆的?」趙匡胤斜睨了弟弟一眼。臉浮現出莫測高深的笑容,「帝王家……表面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並不重要。也不會是為了要誆騙誰,其中自有帝王家的體統。至于陛下實際是怎麼想怎麼做的,你只要多看一看想一想就會明白的你且說說看,陛下聲言要嚴懲遼主的挑釁,可曾立即點兵北伐?可曾命範陽軍、盧龍軍或者河東軍立即出塞燒荒?可曾立即關閉北疆的諸多榷場?」
听了趙匡胤一連串的問話,趙匡義默默地低下了頭,兩眼緊盯著案幾的酒壺,眉頭緊鎖地思忖了半晌,這才搖了搖頭說道︰「沒有……這些都沒有,果然陛下被遼主的挑釁激惱這說法並不真實。如果陛下真的是氣憤填膺,立即點兵北伐都是有可能的,以陛下的聲威,群臣再怎麼切諫都難以阻止的,而且秋後出塞也不算非時;就算是在京師的禁軍準備不足,駐邊的禁軍和州郡兵總是時刻備戰的,立即關閉北疆榷場,然後命令北疆戍軍出塞燒荒以作報復卻是一點也不難。結果這些都沒做,可見阿兄的推測是對的。」
趙匡胤舉著酒盞听完了弟弟的一大段心得,這才將杯盞往案幾重重地一放,屈指在案幾敲了兩下,然後沉聲說道︰「你要知道,陛下自小就聰明機變無雙,那些火器說是出自軍器監開發署,其實哪一樣不是陛下親自操持的?只不過陛下當皇子的時間不夠長,經歷的皇儲教育可能會被人看輕,在先帝驟然崩逝時倉促繼位或有不穩,但是這十多年過來,你還看不出陛下英睿不下于先帝嗎?」
「兄長教訓的是!」
「而且和先帝還有些不同……先帝更多的是依靠天生英睿,常常事無巨細都要過問,驟然遇敵也能隨機應變迎難而。陛下卻更能任用賢能,特別是運籌司與偵諜司的設置,集群英之力研判軍國大事,因而當國以來時時處處都能夠料敵機先,雖然此後征戰再無高平之戰那樣的峰回路轉蕩氣回腸,卻也再沒有了高平之戰的倉促應戰和驚險萬分!就像當年唐國主趁我軍陷于征蜀之際悍然出兵圖謀吳越,陛下還不是用運籌司之謀于反掌之間將唐軍滅殺?」
看到弟弟欣然受教,趙匡胤深感欣慰,更是毫不吝嗇地長篇大論分析起郭煒登基以來的種種施政征戰,幾乎每說到一個重要案例就會特別提點趙匡義一番,似乎是在告誡他不要再胡思亂想,又似乎是在指導他將來經略涼州的思路,不過更多的話仍然只是點到即止,也不知道是因為趙匡胤了解弟弟的聰明,還是因為他身處親信之中依然萬分小心。
一大段話說完,趙匡胤覺得有些口干舌燥,就隨手把酒盞斟滿了小飲一口,最後又總結了一句︰「以陛下的英睿,一向謀定而後動的作風,又豈能因為一時的激怒就貿然興師,而且要打的還是大周最強的敵手?趙闊之事純然就是一個由頭罷了,征伐遼國的方略恐怕是陛下籌謀已久的,大周經過六七年的休養生息,無論國力軍力都是空前強大,軍資糧草估計足以支撐數年征戰,所以陛下才會被遼主的挑釁‘激怒’啊……」
「兄長高見!」趙匡義這時候才算是心服口服了,不光是對趙匡胤的分析,也是對分析當中的那個皇帝,「這麼說來,就算沒有了趙闊這樁事,遼國在最近一兩年之內也必然會有事觸怒陛下了。不過……現在連阿兄都知道陛下預備伐遼,遼國豈能無備?陛下這般大張旗鼓地醞釀出兵氣氛,以小弟看來卻是利弊難料啊」
趙匡胤又將酒盞往案幾重重地一頓,嘆了口氣說道︰「二弟你還是疏于行伍之事啊……真正的舉國之戰,哪里做得到不走漏一點風聲?軍隊的調動和操練就不去說他了,或許還可以瞞騙外人,但是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為即將出征的大軍籌備糧草,必然會引起當地糧價走高,讓當地糧源緊張,漕船車馬向那些方向運糧也必然會被細作偵知,這類準備怎麼瞞得了人?而且以往的備戰,像先帝征伐淮南與北伐幽薊那時候,因為周邊敵對勢力尚多,還可以耍一耍聲東擊西之計,如今大周僅剩遼國一個強敵,朝廷一旦備戰,誰不會馬想到遼國?」
「不是還要定難軍未服嗎?」
趙匡義心知兄長說得多半無誤,嘴卻還是不肯認輸,當下小聲地嘟囔了一句,其實心頭還是虛的。
「定難軍……定難軍算個甚!」趙匡胤果然對此嗤之以鼻,「定難軍之所以難整,那還不是因為中國一直北有強敵嗎?若是契丹遠遁的話,定難軍這種只有糧道困難的小地方怎麼當得住大周一指之力?而且朝廷此番備戰必然包括了範陽軍和盧龍軍,打定難軍用得到他們嗎?就算遼主年少無知心存僥幸,他的那些輔臣也盡有老成持重之人,斷然不會看不清楚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