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將上弦,又是一日。
盈翎再次被那個紫紅色的噩夢驚醒,她的心口陣陣酸痛,眼淚卻再也流不出,身體已經被捆麻了,身底下的石子兒硌得她生疼,疼痛讓她知道,自己還是活著的。錦袍、金冠、珠翠、玉帶依然好好地穿在自己身上,她不明白,這群吐谷渾的惡鬼究竟想要什麼。他們個個都有可怕的傷疤,有些簡直讓他們不成人形,他們總是殺氣騰騰,刀不離手。總讓她想起莫高窟壁畫上的修羅場。
她知道,每日一次的奇怪審問,又快開始了。
那個凶惡粗壯的男人果然又走了進來,他叫紇提。他不是什麼名將,只是千千萬萬個吐谷渾士兵中的一個,征戰前他是個牧民,和兄弟鄰居們一起養著上好的犛牛和馬匹,有體貼的妻子和可愛的孩子。
但他們說千里牧場不如中原的錦繡河山,他們說皮袍氈帽不似漢人的綾羅綢緞,他們說游牧遷徙不及唐國的舒適安逸。他們一個個都這麼說。
可他們最初是誰?是可汗?是族長?還是自己的父兄?紇提自己也弄不清楚了。他只知道他和弟兄們一起,從此永別了妻兒,永別了牧場。投入到似乎沒有盡頭的戰斗中。
河山、綢緞、安逸對他來說太遙遠了,戰場上,他想要得到的只是——活命。
為了活命他忍饑挨餓,為了活命他翻山越嶺,為了活命他廝殺沖鋒,為了活命他殺人甚至吃人。他吃過漢人,也吃過胡人。他發現,無論哪國人與牛羊的味道也沒什麼兩樣,有時甚至會想,自己的肉吃起來會是更像牛,還是更像羊呢?他發現,對面的漢人們雖然長著不同的臉,穿著不同的衣服,卻也在做著相同的事情。有時候,他甚至認為,一場戰斗中,勝負的關鍵不是他們說的「排兵布陣」,而僅僅是誰更能活命。
至少在烏海,唐國人比自己的族人更能活命。半月前,侯君集和李道宗率南路唐軍追擊逃亡的吐谷渾軍隊,足足追了兩千余里,途經無水無草的破羅真谷,唐人竟然人齔冰、馬瞰雪,最終在烏海追上了他們。血戰過後可汗伏允逃跑了,紇提的這支隊伍和其他許多士兵一樣,在此戰被俘,被押送回唐。
還是為了活命,紇提率領一群弟兄在半路借機出逃,一番拼殺,最終只留下了這三十幾個殘兵,他們靠搶劫滯留在絲路的商旅,弄來了馬匹和口糧,在這兵荒馬亂的大漠,糧食要比金銀強上百倍。
他一把抓起穿金戴銀的盈翎,凶惡地瞪著眼前這個病懨懨的小黑孩,用生疏的于闐話喝問︰「告訴我!你是誰!」他要從這個小孩的嘴里听到的其實還是活命的理由和希望,他願意一遍遍地听,他需要一遍遍地听。
「于闐……于闐王子尉遲樂,我的父親是于闐王,我去沙洲是為了去唐國做人質。」盈翎還是害怕的,可她已經能一口氣完整回答,他這番每日一次的問話了。
紇提滿意地扔下她,拋給她半個胡餅後,頭也不回地走出山洞,他不想從這小孩嘴里听到其他任何話。盡管,弟兄們每天都在質疑抓來的這個孩子為什麼全然是一幅漢人長相,但是誰都願意相信,他就是尉遲樂,于闐的王子,唐國的貴賓。
「若洛回來了嗎?」見到同伴小弟臉色凝重地等在洞口,紇提擔心地問。
「還沒有。可是……」年輕人欲言又止,留有刀疤的嘴唇不知所措地抽動起來。
「怎麼了?」
「死……死……了」
「誰死了?」
「可汗……可汗……死了。在且末。有人說是自殺,也有人說是大寧王要降唐,就……。」年輕人發現紇提愣住了,「大哥,大哥你沒事吧?你別太難過了。」
紇提的確是很難過,但不是因為可汗。可汗對他來說,只是隊伍遠處一個高高在上的身影,他從不知道伏允的胡子是黑還是白。
他難過,是因為不知道自己和弟兄們還有沒有活命的籌碼。若洛還沒有回來,是因為尉遲樂已經失去價值,突厥或者吐蕃不願交易,還是因為于闐和唐國的追兵?甚至有可能,若洛已經遭遇了不測?
洞里的毛孩子,是殺是留?殺了他,分了金銀後,自己還能到哪里容身?留著他,又該把他賣給誰?
紇提感到頭疼,這題目遠比找尋牧場上的走失的牛馬要難做。
他累了,兄弟們也累了。
睡覺吧,這些年,除了噩夢的不時打擾,只有睡著時他才感到真正的安全和自在。
洞里的盈翎卻睡不著了,她想見,又怕見夢里伎樂流血的身體,淒慘的笑容。不知迦陵是否安好,不知誰來收葬伎樂,更不知她是否能有機會活命,甚至為伎樂報仇。
胡思亂想中,等待黑夜過去,不想卻等來了又一場刀光劍影。
洞外突然傳來兵刃敲擊和男人慘叫的聲音。
一個高大的黑影閃進洞來。
「你……你怎麼又來了……」盈翎不知道,這一次,紇提是不是來取她性命的。
人影靠近了,竟然不是紇提,那是個身穿夜行衣的陌生人,三十歲上下,白面黑須,像是漢人,手提鋼刀。盈翎正恐懼時,來人卻一刀砍斷了她身上的繩索。黑衣人將她小心地攙扶起來,柔聲道︰「少主,你受苦了。」
盈翎實在不解,她不知道該不該對他說,自己不是尉遲樂,不是于闐的王子,只是一個伎樂的養女。不等她反應,黑衣人已催促道︰「屬下保護少主出去吧?」盈翎只能點頭,拉著他的胳膊,一瘸一拐地往外挪去。
外頭已是喋血黃土,這些天盈翎看夠了鮮血和尸體。吐谷渾人此刻倒伏各處,已經全部斃命。殺死他們的人,也都個個身穿黑衣。見到盈翎出來,紛紛倒身下拜。盈翎正不知所措,卻見滿身鮮血本應死去的紇提,突然起身向自己撲來。不知是求生的本能還是刻意的復仇,她抓起黑衣人執刀的手向他奮力刺去。
紇提重新倒在地上,這一回他是不能「活命」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的嘴角勾起,不知他在笑什麼,是為解月兌而歡愉,抑或是為嗤笑自己忘記了「活命」的目的,竟然只是為了回去,回到妻兒身邊,回到牧草深處。
盈翎握著黑衣人的手,手上的鋼刀沾著仇人的鮮血。
仇人死了,親人也死了。
七天來,第一次,她發出了哀嚎,不知是哭是笑,眼窩依然是干涸的,沒有一滴淚。
一個月後,沙洲城。
城東館驛的鮮血已經洗刷干淨。尉遲樂帶著一眾隨從和一身白衣的迦陵焦急地站在館驛門口迎候。他們在迎候唐國的官員,更重要的是官員會帶來另一個血案的幸存者。
遠遠地,隊伍走近了,為首的正是大唐名將侯君集。此番他正是凱旋榮歸,威風凜凜,意氣風發,一派大將風度。身後跟著一位小將軍,年歲不大,卻也是高頭大馬,雄姿英發,器宇軒昂,身後還同騎一位胡服少女。
迦陵和尉遲樂牽掛的正是這少女。
一番寒暄過後。盈翎被小將軍帶到兩個少年面前。侯君集笑道︰「三天前,殿下的這位親眷,被發現暈倒在我軍帳前。獲救之後,她卻只是不開口。所幸身上的于闐金牌辨明了身份。這才能還君明珠啊。」
尉遲樂千恩萬謝,誠惶誠恐于上邦的軍威。拉過盈翎來看,只見她越發憔悴,兩眼失神,與身邊淚眼婆娑的迦陵一樣成了個「啞子」。
尉遲樂心口發酸,嘴上卻不知怎麼反惱怒道︰「石頭!你個傻石頭,你說話呀!你真成石頭啦?」
倒是那位唐軍小將輕聲提醒道︰「殿下莫要著急責怪,想是這位姑娘傷心過度,需要休養吧。」
迦陵緊緊抱住盈翎,不能自禁地嚶嚶哭泣,悲傷地幾乎昏厥。
盈翎空洞的眼中開始慢慢有了悲戚的神色,轉頭望著迦陵,拉起他的小手,淒楚而詭異地笑道︰
「小玉,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