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又一個美好的春天歸去了。
毗沙府園中的桃杏,早已綠肥紅瘦,憔悴不堪。唯有池中錦鯉,往來翕忽,斑斕美麗,一如往昔。那池邊貪看錦鯉的人,四年來,常常像今日這般,穿著素色衣緣的孤子深衣,送春迎秋,與魚為伴。人、魚本是一樣的,不過池塘的大小、名稱略有不同。
他舉目定定望向花園深處的賦彩閣,樹叢掩映中,冷冷清清毫無生氣。賦彩閣中眾人,如今風流雲散。文婉奉旨陪伴皇後,從此再未出宮。尉遲樂省親至今未歸,傳遞消息的差役,每每諱莫如深,只說尉遲屈密大壽,慶賀甚是隆重,且新王也于當日登基,並已通報上邦。
乙僧一听新王竟非原來的太子,而換作了伏闍信,便揣測出事情的大概,這種傾軋爭斗的把戲,他自小見識得太多了,他們父子二人不就是其中的犧牲品嗎。本想借著向新王表忠的由頭,派人去于闐打探,不想派去的信使未過武威,便踫了個「安心留侍,即是盡忠」的大釘子。
這種不尋常的音訊隔絕,讓乙僧越發寢食難安。加上臨別前,他與盈翎在賦彩閣中的一段糾纏,更令他悔痛交加。盈翎那雙滿是憎惡冷淡的眼,如久久縈繞在他心頭的芒刺,時時扎上。誰能知道,他今後還能否見上她一面,即使見了,她又會如何看他。這樣反復思量,日子久了,竟連案頭畫了一半的《降三魔女圖》也不敢多看了,總覺得那畫中的魔女在用譏誚厭煩的眼打量他。光宅寺的主持為此催了多次,很是納悶,往常求郡公賜畫總是極為爽利。今次的這一幅,竟連樣稿都打了大半年,實在稀罕。
漫長的枯等,終于在這個芳菲已盡的清晨,有了結果。
位安火急火了的通報,打斷了乙僧在魚池邊的出神︰「郡公速去前廳吧,侯七公子到了。」
乙僧甚感突然,自尉遲樂走後,毗沙府便與侯羿風再無往來,今日登門,莫非……
他抬頭望向位安。卻見他也猜到自己所想,正點頭回應︰「天敬堂有消息了……」不等位安說完,乙僧迅速跑向前廳,位安便趕忙跟隨。
侯羿風一見乙僧,發現他一身常服,竟這麼未冠未束地跑來,便知他心焦,忙施一禮道︰「郡公莫急,是好事。」侯七面上雖是笑的,那眼神卻分外嚴肅,與往日大為不同。
乙僧趕忙讓座,喚茶。眼卻緊盯侯七。侯七往周圍服侍的下人看看,乙僧立刻明白,屏退了眾人,連位安也一並遣走。自己則湊近侯七席邊,憑幾坐下。
侯七這才蹙眉開口︰「樂兄這趟可是吃了苦的。想來郡公也知,你那故國的三殿下近日登基做了新君。」見乙僧點頭,又道,「據我探得。伏闍信登基應與西突厥大有干系……」
「他母妃本是突厥王女。甚得榮寵。」乙僧一听,便道。
「不錯。伏闍信此番搶班奪權,借的正是這股勢力。他軟禁了父親,控制了王城,謀弒了長兄,卻未料他父親埋下一招,已經借故詔樂兄歸國。他為防樂兄壞他的事,便派出人馬攔截。」
「那他們此一去,豈非自投羅網?」乙僧听得冷汗直流。
侯七扶住他顫抖的手,連忙安慰︰「樂兄雖是被劫住了,伏闍信卻並不敢輕率處置。郡公莫忘,樂兄是陛下敕封的金滿郡上柱國,關系的是大唐和于闐的交好,他豈敢擅動?他雖有西突厥撐腰,那突厥可汗自己不也只能遣了王子進京示好嗎?所以,樂兄並無性命之憂。」
「那為何他們離京多時,卻音信渺茫?」
「這便是我未能打探到的奇處了。」侯羿風眉頭深鎖,「不知伏闍信在于闐王城,除了與突厥人合謀外,還勾結了什麼勢力。幾股力量似是僵持博弈,盤桓良久。是以,樂兄一行被押在沙洲,封鎖消息,滯留了月余。日前,才終于潛龍離淵,月兌困歸來。此刻,已在往長安的路上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乙僧幾乎要喜極而泣,轉念又道,「這場劇變,朝廷怎麼說?」
侯七一听,別有深意地笑了︰「郡公要知道。天子只求國泰民安。伏闍信……也是恭順的……」
乙僧再一深思,也覺自己可笑,竟做那「秉持正義,鋤強扶弱」的春秋大夢,不由輕嘆一聲。
「所以我才請郡公屏退左右。須知,于闐還是太平如常的,並未有何劇變。」他眼神犀利。乙僧趕忙點頭稱是。
「好歹樂兄的平安富貴是保住了。」侯七也嘆道︰「想來也是好事啊。他這次回來定是困頓疲憊,我們還是預備著為他接風洗塵吧。」
三天後,尉遲樂果然困頓疲憊地回來了。
他因有傷,便未曾騎馬,與石、玉同坐一車。待僕從扶他出來。卻見尉遲樂身形輕減,左臂負傷,棕色的眼中少了妖冶囂張,多了滄桑淒愴。
聯想起他去時鮮花怒馬,意氣風發的形容。接風的人們都傷感不已。天敬堂眾人趕忙上前伺候。見石、玉姐弟隨後下了車,尉遲樂趕忙撥開眾人,一把拉住盈翎的手,叫二人與自己同行,不要走散。
抬頭一看,乙僧與侯七已經候在門前,尉遲樂不由心頭一熱,想起前事更覺辛酸,眼眶微紅,拱手道︰「叫哥哥們操心了。」
見他這番光景,乙僧很是不忍。他最能體會尉遲樂此刻的淒苦,這種體驗是自己早已習慣的。今日,郡公府的兩位質子終于成了「同情」之人。侯七也為自己的朋友而感嘆不已。
二人均是一番寬慰。
轉臉見到尉遲樂身旁陪著的與他一般憔悴的小石小玉。侯七言道︰「小石小玉確也吃苦了。」
乙僧不能自已地注視著盈翎,掛念了多日的人就在眼前,風鬟霜鬢,楚楚可憐,自己卻觸踫不得,也安慰不得,千般思緒翻涌,哽咽在喉,卻不知該說些什麼。盈翎抬眼望見他,立時愣住,滿以為一場生死考驗早讓她把先前的情傷參透。卻不想,今日一見他,自己竟還是心痛不堪。
她努力克制自己,恭順施禮道︰「殿下都遭此大難,我們吃苦又算得了什麼呢。」盈翎言罷見尉遲樂正看著自己淺淺笑著,不由也回以一笑。
侯七眼尖,立時明白二人情分今非昔比。便笑道︰「所幸劫後余生,你們也要好好休養,好讓樂兄放心啊。」
若是放在從前,尉遲樂必會擺擺主人的架子,吩咐二人感謝侯七的關心。不想,今日他卻立刻柔聲答道︰「羿風兄說得極是。我當真再離不開他們二人了。」
侯七和乙僧聞言均是一愣。心想這一趟三人果然吃苦不小。
乙僧雙手冰涼,生怕自己失態,趕忙轉頭安排下人忙碌伺候,心中卻升起惶恐悲切,不知是為尉遲樂,還是為自己。
……
金滿郡公歸來的消息,傳遍了長安城的王孫貴冑。這些昔日的酒友,個個身世非凡,本就不覺的這小郡公有什麼勢力。做國王的是他爹還是他哥,于這些紈褲而言也不算個事兒。所以世態炎涼根本無從談起,待他照樣親厚。
此外,于闐一如往常,尉遲樂遭劫的事兒他們也全不了解,所以只當尉遲樂是回家躲了懶,見他一回來便仍是日日叫出來廝混,輕浮些的還總要打听他在于闐的艷遇。
尉遲樂自回來後卻像變了個人,不但吃酒耍鬧的次數少了,連騎射竟也漸漸荒廢了。即使難得出來了,竟也不像從前那般肆意調笑,慷慨灑月兌。于是,長安的公子們紛紛傳說,這金滿郡自回了趟老家,便不如從前有趣了,想必是他老爹找了個厲害的婆娘管住了他。後來,與毗沙府相熟些的又挖得了新鮮消息,便趕著出來「闢謠」,說全然不是什麼厲害婆娘,而是一雙絕色倡優。把個小郡公迷得神魂顛倒,整日間在府里醉生夢死,顛鸞倒鳳。聲色最是消磨人精力,他又哪來的氣力習武騎射呢。有記性好的,想起侯七那日「帶刺玫瑰」的戲言,便屁顛顛跑去求證。哪知,侯七听了這個傳聞,笑了半晌,臨了竟只送了兩個字——「撐的」。
尉遲樂自回來後,對府中眾人的態度大為轉變。驕橫跋扈大減,禮貌謙和居多。每次見到乙僧,更是恭敬熱情,再沒有盛氣臨人之態。僕人們都私下議論,怎麼出去一趟,天敬堂竟變作了眾歸堂。
他到確實是與「一雙絕色倡優」相伴。可並沒有醉生夢死的興致,更遑論顛鸞倒鳳。只是在經歷了這番劫難後,他才發現與安穩活命相比,往日的飲宴取樂,富貴榮華竟都是轉眼消散的浮雲,騎射武功也並不能讓他有多大的能力,去改變自己的命運。還不如趁著人生在世的須臾數十載,憐取眼前人,做些稱心事。
他現在越來越能理解跋質那父子為何醉心繪畫了。與其在腥風血雨里自怨自艾,不如在紙墨筆硯間自得其樂。他雖也曾向乙僧請教丹青,但那時不過是意氣用事,小兒女心性,並未真心向學。如今看破世事,反倒覺出一技之長「修身養性」的好處來。無奈,龍生九子,天賦各異。他這雙手與繪畫實在無緣。書法習字,到還像模像樣,他便把精力花在了這上頭,不是伴乙僧抄寫佛經,就是為小石小玉謄寫樂書。竟變成了半個文書先生,這讓他的教習老師也嘖嘖稱奇。
不過他雖與畫無緣,卻知道盈翎是個可造之材。一反前番態度,竟多次鼓勵她重拾畫技。可蹊蹺的是,往日為醉心學畫多次遭他斥責的盈翎,竟每次都斷然拒絕,有幾回甚至眼中含淚。他雖不明就里,卻隱隱覺得這與乙僧有著莫大關系。
如此,日子倒也平靜。
卻不防,這一日,一位難得的貴客突然光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