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遲樂覺著自己的臉上有些異樣,抬手去模時,卻怔住了。
竟是眼淚?
三年來,第一次。「日子過得甚好」的脂粉狀元金滿郡公,在人前流下了眼淚,而且還是不能自已地淚如泉涌。他睜大空洞的雙眼,呆呆坐在地上,仍然不可置信地看著手中自己的淚水,身體開始顫抖,終于輕輕地抽泣起來。
盈翎緩緩起身掩好自己的衣襟,伸手從榻上拿起他的白色中衣,坐到他身後,為他披上,輕輕趴在他寬闊的背上,隨著他一起流淚。
盈翎不再說話,心中卻在吶喊著︰
小夜叉,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晚,我們一起唱過的《西洲曲》。那是母親教的歌,是我們家的歌。
尉遲樂感覺著背後的溫暖,還有她長發輕撫自己脊背的觸感,瞬間竟仿佛回到了于闐王宮里。自己因王兄的欺辱嘲笑而哭鬧,伎樂正溫柔地安慰著他。
他們這樣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再也沒有剛才的狠戾危險。
榻上,杏兒撐起酸痛的身子,淒惻地望著他們。他與她哭得那樣傷心。沒人知道,她的心其實比他們更痛,可她卻流不出一滴淚,只是怔愣地望著,痴痴地傻笑。因為她實在是可笑的。
她以為他是不同的。
田杏兒,倡妓之女,生來就注定了自己的命運。十三歲入歡場賣笑,從灑掃的奴婢,到接客的酒女,直至今日長袖善舞的一店之寶,衣衫越來越光鮮,卻始終都只是男人泄欲的玩物。她的身體為各色男人送去過歡愉,留給自己的卻只有傷痛和眼淚。唯有他,俊朗得猶如天神,又曾那般溫柔地對待她,仿佛自己不是下賤的倡妓而是他知心的情人。她迷醉了,忘了自己的身份,終于遭了報應。原來,歡場中何有真情?
她以為她是不同的。
尉遲樂,金滿郡公,流連花叢,揮金如土。是長安城大小風月窟爭相奉承的金主。他卻獨獨喜歡蘭陵香的這一朵杏花,給她最多的愛意溫存,與她說最知心的話。仿佛她與其他的青樓女子都不一樣,是自己真正的知音。她迷醉了,不願相信自己只是個替身,終于遭了報應。原來,真情早已付出,只是與她一個局外人又有何干?
杏兒痴痴笑著,整頓起自己的衣衫。她早已習慣了在客人盡歡後收拾自己傷痕累累的身心,今日不過是故伎重演。
田杏兒,你怎可痴傻到愛上自己的客人?那是倡妓玩不起的游戲。
盈翎扭臉發現杏兒下了榻,正要往外走,趕忙起身拉住她的手,柔聲道︰「姐姐……今日是我家殿下的錯,我……」
杏兒冷冷望著她,竟覺得她這番梨花帶雨的嘴臉甚是可厭︰「娘子說笑了,杏兒不敢當。我不過是個倡優,供客人玩樂便是我的本分。娘子和郡公是一家人,我卻當不起這一個錯字。」說罷踉蹌著要出門。
盈翎仍是拉住她,哀傷道︰「姐姐莫走,該走的……原是我。有勞姐姐照顧我家主人。」說著向杏兒深施一禮。
俯身向仍在發呆的尉遲樂輕輕道︰「殿下,你該知道漂泊世上無根之人的苦楚,這位姐姐,與我們……是一樣的……」
尉遲樂抬頭怔怔望著盈翎,她淒愴地笑笑,咬咬牙,轉身離開,輕輕合上了門。
月光透過掩映著小院的竹枝,斑斑駁駁落在地上。盈翎踩著這一路詭異的斑駁,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去。她痛恨這座華美的宅院,更討厭今晚的月光,它幽藍的顏色實在是像極了那一晚,沙洲館驛門口的那一抹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