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馨兒為自己付出了許多,犧牲了許多,這一點陳驀非常清楚。
以世俗的眼光看來,兩人的身份差距十分懸殊,唐馨兒是官宦名門之後,自小在宮中嬌生慣養,吃珍饈、穿綾羅,她匣中隨便一件不起眼的首飾,其價值或許是有些人窮盡一生都無法賺到的財富,而陳驀則僅僅只是一個布衣,雖說朝廷已經赦免了他曾經所犯下的罪,但也無法掩飾他是潁川黃巾的事實,他,是一名反賊!
而這一切,唐馨兒都不在乎,她不在乎曾經的綾羅變成了粗布,也甘願親自下廚弄得一臉塵灰,為的僅僅是愛郎的一日三餐。
或許有人會說,若不是陳驀,恐怕唐馨兒早已死在雒陽,但若不是她對陳驀用情之深,又如何能忍受時下的清貧呢,為何歷史中有不少官位顯赫大臣在被罷官後自縛而死,道理十分簡單,因為他們習慣了蜜水、菜肴,習慣了揮霍無度,驟然間粗茶淡飯對他們而言簡直比死還要難受,畢竟從簡到奢易,由奢至簡難,難如登天。
就拿唐馨兒來說,洗衣做飯、打掃屋子,這對于曾經的她來說簡直就是難以想象的,但是她卻並非道過一聲委屈。
望著她眉宇含笑地在廳中縫制嫁衣,陳驀心中十分感慨。
唐馨兒是一位極其難得的女子,端莊、賢惠、溫柔,懂道理、明世故,知書達理、通曉琴棋書畫,又兼天生麗質,渾身上下幾乎挑不出一點毛病來,能娶她,對于陳驀無疑是一件非常幸運的事。
對于婚事,兩人商量了一下,陳驀本想給她一個美好的回憶,但是唐馨兒卻認為此刻非常時期,不宜大張旗鼓,一切從簡就好,叫上劉闢、龔都他們百來號人,熱鬧一番也就是了,沒有必要弄得滿城皆知。
因為在潁川人生地不熟,兩人都沒有相好的親友,所以也不必四處下請帖,但是陳驀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與唐馨兒成婚的那一天,家中卻是人滿為患,除了劉闢這百來號弟兄外,還有幾位意想不到的貴客。
「大哥,荀家派人向您祝賀來了!」
那時,因為是新婚,唐馨兒未免有些緊張,陳驀正在內室安慰她,就在這時,劉闢探頭探腦地闖了進來,一臉詭異神色。
荀家?
陳驀微微皺了皺眉,問道,「何人?」
「一個叫荀彧,一個叫荀攸,此刻正在院門外等著呢……對了大哥,荀家真是有錢啊,您猜他們送了什麼做賀禮,一對翡翠玉馬,一箱金珠,還有好些綢緞,嘖嘖……」
「荀文若?」陳驀思忖一下,回頭對唐馨兒說道,「我且出去看看究竟!」
「嗯,我郎且去……」
告別了唐馨兒,陳驀與劉闢走出屋外,果然見到院門外站著兩個人,不時用異樣的目光打量著院內的百來個人,或許他們正在詫異,這小小的院子,究竟如何才能塞下這麼些人。
也難怪,畢竟劉闢手底下的弟兄一听說陳驀成婚,爭著要來吃酒,誰也不讓,也至于陳驀這小小的院子是人滿為患。
緊步走了過去,陳驀對荀彧抱拳說道,「二公子,別來無恙!」
荀彧儒雅一笑,拱手拜道,「彧一切安好,多謝莫賢弟……」說著,他好似想到了什麼,歉意說道,「彧見賢弟年幼,姑且討個大,不知……」
陳驀對于荀彧倒是頗有好感,半開玩笑地說道,「能與荀家攀上幾絲關系,如此豈不是一件幸事?」
話音剛落,就听荀彧身旁一位身穿儒衫的士子似笑非笑地說道,「對于他人來或許如此,而對于將軍,恐怕未必吧?」
陳驀愣了愣,原本臉上的笑意漸漸收了起來,卻見那人拱手拜道,「在下荀攸,字公達,當初在朝中任黃門侍郎時曾經有幸見過將軍幾面,只是荀攸當時官職卑微,將軍不記得罷了!」
陳驀眼中閃過一絲驚疑,勉強說道,「在下不知先生說的是什麼,在下不曾去過長安,也不曾當做什麼將軍……」
「當真?」荀攸輕笑一聲,一字一頓說道,「在下即便忘卻了他人,也不至于忘卻將軍,奮威將軍,陳驀!」
陳驀的眼神驟然一緊,旁邊劉闢看得真切,連忙叫弟兄關上了院門,百來號齊刷刷將荀彧、荀攸二人團團圍住,有的甚至已經拔出了隨身所帶的兵刃,一邊惡狠狠地瞪著他們,一邊頻頻觀望陳驀臉色。
見院內百來個人拍案而起,荀彧不禁苦笑出聲,轉頭對荀攸說道,「哎呀,公達,不是說好我們今日只為祝賀而來嘛!」
荀攸哈哈一笑,仿佛看不到那些握刀的莽夫般,笑容自若地對陳驀說道,「莫怪莫怪,攸只是玩心忽起,不過將軍如此恐怕也並非待客之道吧?」
見荀彧、荀攸二人神色自若,陳驀心中暗暗贊嘆一句,瞪了一眼劉闢,只見劉闢縮了縮腦袋,招呼著自己百來個弟兄又坐了下來。
四下一望,荀攸開個玩笑說道,「將軍這是打算放過我等?難道將軍不怕片刻之後便有衛兵至?」
在荀彧無可奈何的目光中,陳驀淡淡說道,「陳某相信兩位只為道賀而來,即便有衛兵至,陳某也自信能夠從容月兌身!」
一句話說得荀攸為之動容,撫掌贊道,「久聞將軍虎威,攸佩服、佩服!」
苦笑著搖了搖頭,荀彧拱手對陳驀說道,「將軍匿名隱居潁川,想來是心有苦衷,愚兄來此之前曾與公達說好,故作不知,只是公達非要試試將軍器量,失禮之處,還望將軍多多包涵……」
「不敢!」
「今日彧此來,一來是為祝賀將軍新婚,二來是為感謝將軍前些日子搭救內人之恩情……」
「唔?」陳驀愣了愣。
只見荀彧似有深意地望了一眼院內的大漢,輕笑說道,「將軍無需隱瞞,雖我荀家稱不上豪門望族,然而在潁川,多少知曉一些風吹草動,能在宵禁時分混出城去,卻不被任何人發現,這份本事,呵呵,恐怕唯有將軍才能辦到……是故,听聞將軍新婚,彧稍備薄禮,前來慶賀!」說著,他頓了頓,繼續說道,「將軍且安心,彧叔佷二人雖明將軍,卻未告知他人,將軍且放心在潁川居住!至于將軍這些家僕、門客,唔,還望將軍多加看管,若是有何困難,不妨告知彧,但凡力所能及之事,彧絕不推辭!」
陳驀意外地望著荀彧,因為荀彧的話意分明是不追究劉闢之前與荀家的誤會,更甚者,只要劉闢等人在城內不惹事生非,他們便不過問,就當不知。
其實也難怪荀彧如此禮讓,一來是他對陳驀的印象也不錯,二來,陳驀搭救了他的妻子,至于第三點嘛,要知道潁川文人雖多,卻少有武人,而周邊地域卻又強盜頻起,有陳驀在潁川,自然可保潁川無事,因此,荀彧便姑息了劉闢這一窩黃巾。
陳驀思忖一下,抱拳一禮,心照不宣,請荀彧、荀攸入院,剛要轉身,卻見有一個身影從旁邊跑過,搶過了荀彧的座位坐下,拍著桌子喊道,「酒來酒來!」
見那人身穿紫色儒衫、手握酒葫蘆,陳驀心下大愕,那不是前些日子在街上與那位算卦先生對弈的儒士麼?
劉闢一見那人如此無禮,當即走過去提著那人衣領將他拎了起來,喝道,「你是何人?敢來擾事?」
只見那儒士嬉笑一聲,搖頭晃腦地說道,「如何是鬧事?听聞貴府有人成婚,嘉只為祝賀而來,如此大喜之日,難道足下要用強將在下趕出去不成?」
劉闢啞然無語,愣了半響,忽然說道,「那……賀禮何在?」
只見那儒士將手中酒葫蘆望桌上一放,笑嘻嘻說道,「好罷好罷,予了你便是!」
劉闢愕然瞧著那酒葫蘆,半響才明白對方是在戲弄自己,正要發怒,卻見一旁有人無奈笑道,「郭奉孝啊郭奉孝,彧每每請你到府上飲酒,你只推月兌事物繁忙,不便月兌身,今日撞見,你如何辯解?」說話的正是荀彧。
劉闢轉頭一看,見手中提著這人仿佛是荀彧好友,遂放開了手。
只見那儒士整了整衣衫,望著荀彧嬉笑說道,「嘉乃布衣,無存功名、鮮有名望,無何來顏面踏荀家門檻?」
荀彧苦笑搖頭,轉頭對陳驀說道,「此乃彧之至交,潁川大才,郭嘉郭奉孝……」
話還未說完,便听郭嘉笑嘻嘻說道,「不勞文若介紹,嘉與將軍早已相識!」說著,他轉頭望向陳驀,拱手笑道,「將軍還記得在下否?」
陳驀愕然地點了點頭,畢竟郭嘉的名氣實在太大了,與荀彧、荀攸堪稱是曹操麾下頂級智囊。
「如此,可否賞在下幾盞喜酒吃?」
望著郭嘉笑嘻嘻的模樣,陳驀心中哭笑不得,他原以為作為曹操麾下頂級智囊,郭嘉應當與荀彧、荀攸那樣溫文儒雅,卻萬萬沒有想到是如此的……唔,如此的詼諧,不拘小節……
在陳驀的示意下,劉闢搬來一壇美酒放在郭嘉面前,卻見郭嘉眼楮一亮,迫不及待地用酒碗舀了一碗,一口飲盡,搖頭搖晃地品味著,看得荀彧、荀攸二人搖頭苦笑不已。
請荀彧、荀攸坐下,陳驀見院內並無龔都身影,遂問劉闢道,「劉闢,龔都呢?」
只見劉闢擦了擦嘴角的酒漬,說道,「那家伙說要給大哥獵一頭猛虎作為賀禮,一早就帶著幾個弟兄上山去了,大哥別管他了,我們先喝著,估模著黃昏時分這家伙就會回來了!」
陳驀點了點頭,隨即走到荀彧、荀攸、郭嘉那一桌,畢竟作為主人,他必須首先照顧這幾位意想不到的貴客。
見陳驀入座,荀彧問起了心中的疑問。
「奉孝,你與陳將軍相識?」
「是極是極!」郭嘉搖頭晃腦地說道,只顧著喝酒,卻不開口解釋。
見荀彧望向自己,陳驀便將前些日子在街上相逢之事與荀彧說了一遍,听得荀彧、荀攸臉露驚訝之色。
「是他?原來如此,彧道前些日子奉孝為何不來我府上討酒,卻沒想到去尋地了一個好去處!」
陳驀心中一愣,問道,「二公子與那位算卦先生也相識?」
「算卦先生?彧賢弟何時成了算卦先生?」荀彧為之失笑,望著陳驀說道,「將軍遇見那人也是我輩中人,與彧以及公達、奉孝相識已久,前一載,有位瞎一目、跛一腳的老道來到潁川,說是與我那賢弟有師徒之緣,也不知我那賢弟是如何思量的,便隨那老道上了峨眉山,如此年載沒有音訊,可惜了我賢弟一身才華……」
陳驀心中好奇,但是又不好問起。
酒宴間,荀彧又問起了陳驀一些辭官的緣由。
「在下有一事不明,將軍雖早前有些許惡名,然誅殺國賊董卓乃是大功,足以彌補先前,為何將軍辭官不做呢?」
陳驀淡淡一笑,搖頭說道,「我原本就只是陰差陽錯入了潁川黃巾,也沒想過要功成名就,只是因緣巧合罷了,再說我當初答應過馨兒,只要董卓一死,我便辭官不錯,就此不問世事!」
荀彧、荀攸對視一眼,心中自然清楚陳驀口中馨兒指的是誰,也不好過多詢問,只是拱手贊道,「將軍視名利如無物,在下佩服,只是……將軍何曾想過日後?」
「日後?」
「是這樣的,」荀彧想了想,說道,「將軍恐怕也知道,如今天下不穩,盜賊頻繁,擾民之事屢禁不絕,而我潁川雖有千把兵勇,卻無一人任將帥作為統領,若是將軍有意,彧當推舉將軍為城門令……」
陳驀搖了搖頭,推辭道,「二公子好意,陳某心領,潁川若是有何兵禍,陳某必定相助,至于城門令一職……恕陳某無法擔當!」
見陳驀一口拒絕,荀彧也不再相勸,畢竟他要的只是陳驀相助潁川的那句話,其余之事都不重要,當然了,若是能說服陳驀擔任潁川守將,那自然是最好,以陳驀的本事,足以保全潁川不受周邊盜賊、強盜肆擾。
酒宴一直從晌午喝到黃昏時分,期間,在劉闢等人的鬧騰中,陳驀與唐馨兒完成了天地之禮,雖說儀式簡陋,但好歹是順利成婚。
荀彧、荀攸畢竟是文士,不似武人般鬧騰,在向陳驀道賀之後,見天色已晚,便起身拉著郭嘉向準備告辭。
而郭嘉似乎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只是拗不過荀彧連番相勸,這才怏怏起身,臨末還灌了一葫蘆酒帶走。
這三位文人一走,劉闢等人便更加鬧騰了,非要拉著陳驀和他們喝酒,要知道他們哪里是喝酒,簡直就是灌酒,短短一炷香工夫,院內橫七豎八地倒下了不少人,即便是酒量不錯的陳驀,也感覺有些頭暈目眩。
但奇怪的是,直到夜幕降臨,也沒見到龔都與他那幾個弟兄。
所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在劉闢等人的偷笑中,陳驀步入了內室,即便是戰場上面不改色的他,這會也不禁有些緊張,愣是在內室門外站了半響也沒敢撩簾子,讓屋外偷瞧的劉闢等人哄笑不已。
「呼!」
陳驀深深吸了口氣,瞪了一眼在屋外探頭探腦偷笑不已的劉闢等人,一把撩起布簾走入內室,望著端莊坐在榻旁的唐馨兒,他不禁感覺有些尷尬,在屋內來回走了幾圈,臨末又走到桌案旁倒了一杯清茶潤了潤喉。
听著那熟悉的腳步聲在屋內來回響起,唐馨兒心中又好氣又好笑,但是又不好出聲提醒陳驀,只好靜靜地等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驀心中一發狠,幾步走到唐馨兒面前,猛地伸出右手捏住唐馨兒頭上紅巾一角,輕輕拉了起來,隨即,他呆住了。
雖說他已經見慣了唐馨兒的天生麗質,但是今日不知怎麼,他感覺唐馨兒要比平日更加美麗、更加勾動人心。
「馨……馨兒……」
唐馨兒羞澀地低下頭去,隨即又抬起頭,臉頰嫣紅,明亮的眸子深情望著陳驀,輕聲喚道,「夫君……」
而與此同時,在屋外,劉闢帶著幾個人正一臉賊笑地貼著牆根,偷听著屋內的動靜。
忽然間,劉闢感覺有人拉他,回頭一瞧,見是自己弟兄,遂揮揮手沒好氣地說道,「噓、噓,別鬧!」
「大哥,龔大哥回來了!」
「這家伙怎麼現在才回來啊,回來就回來唄,院內不是還有酒麼……」劉闢一邊說,一邊使勁地貼著牆根,看他模樣,真恨不得將自己的耳朵伸到屋內去。
「不是啊,大哥,龔大哥帶回來一個死人……」
「死人?」劉闢愕然地轉過頭去,幸災樂禍地說道,「莫不是那家伙打獵鬧出人命了?大哥多次叫我們不要惹事,嘿,瞧瞧去,在哪?」
「就在院內!」
「行,我過去瞧瞧,你們在著盯著,回頭叫我!」
「放心,大哥!」幾名黃巾弟兄賊笑著應道。
「噓噓!」劉闢做了一個禁聲的動作,隨即貓著腰來到了院內,遠遠就瞧見院內圍著一大群人,遂了走過去,遂幸災樂禍地喊道,「老龔,怎麼了,莫不是猛虎沒有獵到,反而獵回來一條人命?」
「莫要胡說!」龔都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劉闢,皺眉說道,「大哥呢?」
「大哥嘛,嘿嘿,這會兒你要是敢進去煩他,兄弟可不幫你……」劉闢怪笑兩聲,隨即見龔都神色有些不對勁,遂收了笑容,走過去疑惑問道,「出事了?」
「你看!」龔都抬手指著躺在地上的一名男子說道,只見那人身負重傷、渾身鮮血,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真殺人了?」劉闢愕然瞧了一眼龔都,卻見龔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從懷中掏出一包黃色的東西丟給他,沉聲說道,「這是從他懷里掏出來的!」
「什麼玩意?」劉闢一臉莫名其妙地將手中的東西展開,隨即,他愣住了,因為在他手中的,那是一面旗幟,一面黃色的旗幟,一面寫著[歲在甲子、天下大吉]的旗幟。
「這……」劉闢滿臉驚色,連忙蹲探了探那人鼻息,見他好似還有些氣息,輕輕推了推,緊聲喚道,「喂,兄弟,兄弟?」
被劉闢連推幾下,那人才漸漸轉醒,睜開眼一瞧劉闢手中黃巾旗幟,慘笑一聲,又閉上了眼楮,看得劉闢一頭霧水。
總算是龔都心思縝密,細細一想就明白了緣由,揮揮手叫劉闢走開,隨後蹲,低聲說道,「實不相瞞,我等是汝南葛陂黃巾,不知閣下是哪路黃巾弟兄?可否報個名?」
果然是龔都想地周到,一句話就說得那人睜開眼楮,在打量了劉闢、龔都幾眼後,艱難吐出一句話來。
「長……長安……冀北黃……巾,徐……和!」說罷頭一歪,又昏迷了過去。
劉闢、龔都二人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真的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