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昉對於「同學」兩字的定義,曾經比之「朋友」還更顯得重視。
也不是說,她認為兩者有所差別,只是在學生時期這個階段,同學見面或相處的機會,比起以往所認識的朋友們還要多,因此需要好好經營彼此的關係。
她曾經想過這個問題,並且權衡過「同學」與「朋友」的異同,「同學」並不等於「朋友」,她可以和每個「同學」切磋課業上的問題,卻會幫「朋友」解決自己能夠幫忙的問題,這,就是兩者之間的分界線。
不過,在遇見白依霏之後,她認為有必要調整一下。
白依霏剛上大學的前幾個月,神色總是十分沮喪,為了安慰她,蘇昉就特別找了她去台北的天文台看星星。
人生進入黑夜時,不就能看到更遠、更多的星星麼?
這樣的哲學觀,她是從曾翼衡那兒學到的,如果說她曾經覺得某個人和自己頗為相似,可能就是曾翼衡吧。
這人從小品學兼優,小學到大學都當班長,進了最高學府,更是活躍於社團和校際活動,由於兩人時常一起上圖書館,許多人更是把他們湊成了一對。
曾翼衡本人是有追求她的想法,不過與其說是比「朋友」親近一些,她覺得自己看待曾翼衡,應該說是各方面互相競爭的「同學」更洽當點。
比如勸慰白依霏,她就套用了曾翼衡曾經講過的一套觀星理論。
蘇昉關心地殷殷詢問白依霏,想要開導她心中的結,經她這麼一問,彷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白依霏將自己的戀情,以及進入大學之後,所有遭遇的不順利情形,一五一十對她盡情傾訴。
蘇昉耐心听著她的抱怨,好不容易等到話題告一段落,說道︰「戀愛不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切,妳有沒有想過要改變自己,過得更快樂一點呢?」
白依霏回答︰「我能怎麼辦?學姊,我忘不了他啊!」
那天晚上,蘇昉找她去天文台,坐下來陪她聊天、看星星,言不及義地和白依霏聊了半晌,這個學妹卻毛燥了起來,急著要學姊告訴她,如何方能使自己能度過這樣的情感漩渦。
蘇昉微笑指著天上的星星︰「妳可以數得清天上有多少星星嗎?」
白依霏一臉困惑︰「當然數不清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蘇昉道︰「在白天,我們只能望見太陽,或許有時還被烏雲所遮蔽;可是在夜里,我們卻可以見到超過太陽億萬倍距離以外的星星,而且不只一顆,這樣的星光,每分每秒都在變化,每個季節也不相同。」
白依霏若有所悟,時而抬頭看看星星、時而低頭沉思。
蘇昉繼續道︰「每個人的際遇都不會一直順利,即使感情一帆風順,終其一生,自己也只不過看到太陽在晴朗與**之間的幾種狀況;可是,當我們的人生進入黑夜,妳是不是可以抬頭看到更遠、更多的星星?」
天文台上的星辰,彷彿進入宇宙最深邃處,閃耀著夜空最美的光華,一片大好的美景,正在兩人的眼前展現開來。
於是,白依霏笑了,她拉著蘇昉的雙手,流下了快樂而釋懷的眼淚。
但她沒想到的是,蘇昉卻皺眉望著星空,思考著為何曾翼衡以前對她說著相同的話,自己卻快樂不起來。
洛雲上了大學的那一年,跟表妹同班的葛蔓生也考上了這所學校,相識的參人又湊在一起,再度成為學姊與學妹的關係。
葛蔓生念的是公共行政系,洛雲念的是心理系,蘇昉則是外文系,雖然她們的主修完全不同,但是葛蔓生和蘇昉仍然互動良好,蘇昉還把她帶去星象社,成為了新的社員。
洛雲念大一的時候,除了忙著跟洪元坤約會,在心理系上,簡直沒有半個同學與她親近。
有時蘇昉詢問她葛蔓生的情況,洛雲就愛理不理地答上一兩句話,還說葛蔓生與自己念的不是同一個科系,已經和對方沒有來往雲雲。
白依霏自從與蘇昉相識,就覺得與她投緣,但是一見到蘇昉最寶貝的表妹,她就感到一種莫名的敵意。
胡洛雲有一頭深褐色大波浪的披肩長髮,身材婀娜,長相清麗,一雙眼眸是較常人淡的深褐色,她的睫毛也是她所僅見最長的;左眼下的兩粒小痣顏色很淡,如果不是因為她高聳的羅馬鼻鼻樑上有顆黑痣,她會認為這個女孩子美得毫無瑕疵。
白依霏對胡洛雲的瞭解不多,只知道她是外文系知名才女蘇昉的表妹,蘇學姊溫柔體貼,對她百般呵護,還會教導她課業上的疑難,不過這兩個表姐妹給人的感覺卻分外不同。
大一下學期,由於她和胡洛雲修了同一門通識課程,所以對這個女孩子還算是有點印象。
簡單來說,胡洛雲是個很自我的人,對人總是愛理不理的樣子,但是男人緣出奇地好,身邊總是不乏追求者。
有一次,教授要同學們分組進行報告,她和胡洛雲被分為一組,結果這個小妮子竟然沒有去找資料,paper延遲了幾天纔交,讓她心里火得要命;等到教授說要當人的時候,她去找胡洛雲臨時抱佛腳,沒想到還被奚落了一陣。
「看妳低聲下氣的,感覺真爽。」
「妳不怕被當?」
「死當就死當,大不了我明年重修別的教授開的課囉。」
「妳想被當是妳家的事,別拖我下水。」
「我有說一定要跟妳一起寫報告嗎?」
白依霏覺得無法忍受這個自以為是的女人,因此自己做完報告,雖不情願,教授卻幫兩個學生都給了及格的成績。
事後遇到胡洛雲,她還面無愧色地說︰「我有求妳幫忙嗎?」
「我是看在蘇學姊的面子上,妳為什麼如此不講理?」
洛雲臉色一變︰「關我表姊什麼事?妳以為妳是誰啊?」
「要不是我,妳早就不及格了!」
「那又怎麼樣?」
「妳這人真是不知好歹。」
等白依霏發現的時候,胡洛雲早就自顧自地走開去,一點也沒有把她說的放在心上,這使得白依霏覺得更為憤怒了。
「妳到底有沒有在听人家講話啊?」
「有听但沒有听進去。」
「喂!」
洛雲沒有搭理她,不過回到家之後,她偶爾想起白依霏那氣得紅通通的臉,還會有種自得的歡快。
「什麼事這麼好笑?」表姊問她。
「幹嘛這麼問?」
「我瞧妳一臉開心的樣子。」
「嗯,因為學校里有個怪胎。」
「一定是妳去惹人家了。」
洛雲彎起嘴角︰「是她來惹我的。」
洛雲知道自己的內心其實非常冷漠,尤其是面對同性的時候,除了表姊,她沒想過要對哪個女生微笑,雖然也試圖表現得親切一些,但她真的無法明白該怎麼做,纔能像表姊一樣被每個人所喜愛。
從小的時候開始,她就不會衡量與同儕團體該發展的距離與友誼,不論如何,或許這是遺傳的緣故,自己跟外公其實很相像,听說外公是個大學教授,總是用很冷漠的眼神看著外婆,也會以同樣的目光瞪著所有接近他的人,從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發現了,那老頭和家人之間總是八字不合的樣子,持續著毫無間斷的冷戰。
外公後來得了癌癥,最後死在醫院里面,然後跟父親一樣也變成一楨掛在牆上的黑白照片,想起小時候母親出外工作賺錢而自己總是一個人在家的歲月,接下來的日子如果沒有表姊,她實在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模樣。
她知道自己幼稚而乖僻,連自己也無法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麼,她不喜歡自己,如果能讓別人都喜歡上她,她願意做任何事來達到目的。
既然不喜歡自己性格中的某些部分,也不能愛上別人,只有多愛惜自己一些,為自己的人生而活,考慮別人的生活實在太累了,乾脆就自私一點,只活在屬於自己的世界里。
或許蘇昉表姊的心中也有一塊像她這樣冰冷的角落,堅硬如石,以致於她雖然和每個人都能聊得來,卻始終保持著一種泛泛之交的心態。
洛雲無法想像,是否未來有那麼一天,表姊會關心別人超過自己,或者是喜歡上別的人,然後開始對她冷漠起來……
光是這麼想,就會讓她在晚上被這種惡夢嚇醒而整夜都睡不著。
於是,有次下了課,她和蘇昉一起去圖書館看書的時候,問道︰「表姊,妳有喜歡的人嗎?」
她微笑道︰「當然沒有啊。」
「連我也不喜歡?」
「好,我只喜歡妳。這樣可以了吧?」
洛雲看著她,又道︰「妳有沒有想過要變成別人?」
「幹嘛老是問我這些不著邊際的奇怪問題?」
「我呀,常常都在想,如果哪天能變成表姊就好了。」
「變成我有什麼好?」
「當然好啊,因為每個人都喜歡表姊,所以只要變成妳,大家也都會喜歡我的。」
「胡扯,每個人都喜歡妳啊!」
活了廿年,蘇昉心想,這還是第一次有人告訴她,說是想要變成她。
「無所謂。這個世界還有很多好玩的事物呢,大學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對吧?」
「如果我不在妳身邊,還會不會有人像我這樣,一直在尋找妳的氣息呢?」
洛雲對她微笑著說︰「表姊啊,如果有一天我離開妳了,妳會追著我到天涯海角嗎?」
「說這什麼傻話啊?」
「我很認真在問妳啊。」
「應該會吧。」
洛雲又看著她,似乎覺得對這個答案有些不滿意。
「換成是我,如果表姊想要離開我,我會追著妳不放。」
「妳說得好可怕。」
「這是假設情況。」
「妳的假設性理論還真多啊。」
「我念的是心理系,當然就要假設各種情境。」
「妳最近在研究人的心理嗎?」
「那當然,我已經找到好幾個臨床研究對象了呢。」
不一會兒,表姊妹倆聊得累了,洛雲便光果著白皙的小腳爬到隔壁的床上,愉快地向她道了聲晚安,蘇昉听著她逐漸沉穩的呼吸聲,驀然發現,表妹的嘴角浮現一種松弛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