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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座紫袖玉帶的敖顯,模了模自己手上墨黑金邊的護腕,燙金披風一撩,也早親自迎下。
兩人一同停在殿中央,郎才女貌,玉樹瓊花,引得一殿的人忍不住出聲嘖嘖稱贊。
對著黃妍,敖顯柔情滿滿,卻笑收容斂,「準備好了麼?」
黃妍點頭,眸光堅定,神情絕決,「準備好了。媲」
「好,那我們現在就出發去洛陽。」
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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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相府。
紅妝十里,鑼鼓喧天。
今日是雲楚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堂堂一國宰輔魏仁溥嫁女。自是別有一番排場,氣派不同尋常。
瑩瑩冬雪,皚皚娉婷。前來登門送禮,遙相道賀的賓客情緒高漲,寒暄間的熱絡之情早把冬時的凜凜肅厲幾乎也給融化了殆盡。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情場官場,場場得意。人生似這般風光無限好的金科狀元劉病休,正是今日一身蟒袍玉帶,頂戴花翎的新郎倌兒。
昔日魏相的門生,今日婚禮的主角。此刻,于喧囂的爆竹聲里滿臉堆笑地揖手恭迎著前來道喜的每一位賓客同僚。
這原本出身貧寒的青年,在魏相短短數月的教下早一月兌當初的青澀,識人廣交,能言會道,再毋須魏相從旁指點,應對酬答已是游刃有余。
今日大喜,生面獨具,高朋蒞臨,千里逢迎。
「劉簽帥大喜,恭喜恭喜啊。」
「葛尚書,」拱手一揖,「同喜同喜。天寒地凍的還勞駕尚書大人親臨,實在是感激不盡。」
那衣裝華貴,儀態整端,但胡子花白的尚書大人,伸手一拍病休肩頭道,「誒,簽帥客氣了,魏相嫁女,我這尚書豈有不來討杯喜酒喝喝的道理啊。」
說者無心,但在病休的耳里卻听出了言外之意來,這弦外之音乃是說人是看在魏相家的顏面上才來喝的喜酒,而非緣他小小一個簽帥了罷。
人前,劉病休常有這般被人相輕之感,今日大喜再如此一深究,心里可是大感不快了,但輕易發作不得,便只好垂眸賠笑,「尚書大人快里面請吧。」
葛尚書笑而頷首,模模花白的胡須,向著獸頭餃環的大門而去,盈盈公府步,冉冉府中趨。
人前的顯耀帶來的除了旁人艷羨的目光,還有背後少不了的嫉妒和鄙夷的嗤弄,病休心里明明很清楚,卻又很想裝糊涂,這一路走來,多少不易,他都只存放心底。
在他的心底里,最懂他最體諒他最會真誠待他的人,莫非昔日的總角之好徐燦。故而每每心里不痛快了他就想著去找徐燦喝喝酒。雖今日大喜,春風得意,他竟也同樣有這樣的沖動。
可環眼四顧,在這熱鬧氛圍里卻並未有能夠尋見徐燦的人影。
他去哪里了?今日大喜他竟也不來給他道聲賀,喝上一杯喜酒麼?
病休心里疑竇叢生,忽然間無心再繼續這迎賓接客的煩悶活計,可礙著相府管家魏忠也在一旁,他又擅自離開不得,只好招過身旁一名勉強能夠委以月復心的小吏悄聲問道︰「徐燦徐大人呢?」
小吏搖頭不知,只請道,「簽帥,可要我去幫您把徐大人找了來麼?」
病休擺手,悶悶不樂,「罷了,該來的時候他或許自然就會來的。」
話音落時,管家魏忠言是吉時將至,便催他快些進去準備拜堂。
病休頷首,默默無言,只跟著魏忠進去做那一些早為自己安排好了的所有該做的事情。
大紅的喜堂高朋滿座,擺在正中的金黃喜字璀璨炫目,滿面春風的魏相一身華貴衣裳,端于上座,笑眯眯地候著兩位新人。
「新人到。」隨著司儀一聲高唱。周遭的賓客親朋跟著就紛紛接口來道,「新娘子來了,快看快看。」
「哇,新娘子好漂亮啊」
「你也不說說魏相的千金那可是我們雲楚出了名的大美人呢。」
「就是就是,還是新皇御賜的親事啊,當真的風光無限,羨煞了人啊!」
「……」
于一眾人的嘖嘖贊嘆聲中,一身御賜的鳳冠霞帔的新娘子魏牡丹在喜娘的攙扶下邁著蓮步,慢慢走上華堂來。
喜娘歡歡喜喜地將那攢花紅綢的另一頭交到病休手上,說了幾句吉祥話就退到一邊去了。
病休望著大紅蓋頭下屬于自己的新娘,面上無甚表情,便覺一絲笑容也擠不出來。
他還記得他們之間的開始,就從相府門口的初遇,到魏堂堂前的賞玉;他還記得他今日的新娘曾搖著魏相的臂膀撒嬌,「爹爹這賞女兒是一定要討的,不過到底要什麼女兒還沒想出來呢。不過,既然爹爹說了有賞,那必然金玉不移,等日後女兒想到了再跟爹爹討賞也不遲是吧……」
原來,于她而言,自己只是她想要的一樣物件,是她想要便就能輕易要得去的賞賜罷了。
她是歡喜自己的,可她卻並不懂得自己想要的倒究是什麼樣的。
病休淒然一笑,垂眸轉身,在司儀「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高唱聲中,默默開始接受自己的另一段人生。
他曾經以為自己注定一生貧寒,也只注定會娶一個跟他一樣門當戶對的村姑白頭到老,無情無愛地終其一生。卻不想,造化弄人,自己一朝魚躍龍門,攀上了魏相這根高枝,娶了他的掌上明珠。
到此,人生際遇是不同了,可似乎情愛之路到底還是難遂心意。時至今日,捫心自問,始終有那麼一點不甘不願。奈何,吐露不得,拒絕不得,否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他可以瞬間做得魏相的東床快婿,也不難馬上成為魏相的眼中釘、肉中刺,命途轉盤,全在他一念之間……
陪客宴飲,殷勤幾巡,他左等右等,前顧後盼,始終不曾等到徐燦的到來。他多想抽身去找徐燦,問問他到底有什麼事情會比覓空前來陪他喝杯酒還重要的。可今日大婚不同尋常,撇身離去如何能夠?
病休陰郁悄然,壓抑許久不得釋懷自己,終于想趁著今日大喜好好痛飲一番,便是醉酒,也有由頭不是?
可魏相連個醉酒的機會都不肯給他就早早命魏忠將他送去了新房,病休臨去之前還回頭張望,他原是期待著徐燦能夠在這最後一刻趕到他眼前來的,不成想,徐燦未有等到,倒是等來了禁軍統領陳楚。
卻看陳楚一身戎甲,鎩羽奕然,面容肅厲渾不似前來道喜的。
魏仁溥也是面色凝重,攜著陳楚語聲低切,大著步子一道往書房而去。
病休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可卻無人肯來告訴他一聲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也明白自己今夜唯一該做的就是好好完成他的洞房花燭。
「姑爺,姑爺慢著點。」
他酒雖喝得不多,步態卻有些不穩,須得倚著魏忠方能走進新房中去。
魏忠帶上門離去之前,笑眯眯地看了眼坐等在新床上的魏牡丹,「小姐、姑爺今日大喜,魏忠祝小姐、姑爺夫妻恩愛,早生貴子。」
蒙著蓋頭的魏牡丹,瞧不得什麼神色,但見擱于身前的一雙縴手明顯輕輕顫了一顫,早是羞澀難當。
病休立在原地,寸步未移,望著眼前為他披上大紅嫁衣的魏牡丹,忽然有些恍惚,一個立腳不住,險些往邊上傾倒了去,只得倉促撐住擺滿喜果糕點的桌案,憑力支身。
魏牡丹听得聲響,趕忙褰起蓋頭,一雙水盈盈的大眼楮在燭光的映襯下清亮無匹,出聲說話的那一刻活月兌月兌地像極了某人。
「幼輿?」
病休掀眸看她,卻恍恍惚惚地看見了暮春那場雨後,在西湖書院里見到的那個一身雪亮華服曳地的明媚女子,正捧著拜帖一步步地走進自己身邊來……
「幼輿,你今天一定喝了不少的酒吧,看你臉紅成這樣的。來,我扶你過去坐著。」
面對環上他臂膀的魏牡丹,病休忽感眸中一熱,一把將她攬進懷里,卻忽而那麼憂傷,那麼委屈地望著她,「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了麼?」
魏牡丹為他圈攬的動作羞紅了臉兒,貼在一身紅袍黑靴,燻香怡人的病休懷里,低著頭笑得媚人,「幼輿……」
她話口未完,病休勾起她的下頦,一滴淚水驟然滾落,「老天可憐我,終于讓我等到了你。
我要你,第一次見你,我就很確定,這輩子,我想要的人只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