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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江南天外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自洛邑一路南下,迄今已是一度春秋有余。
每至一處,敖顯皆以錢莊莊主的身份聯絡舊部,在那些接到指令紛紛秘密南下的部屬中間,一律量才而用,為尋找青舟所說的那個坐落于一片丹霞之中的小小村落而不知疲累地不懈努力著。
說道這一路下來,諸事順遂,一切都進展得十分隱秘,掩飾得也是極好,便連白青雲都尚未知曉敖顯南下的真正意圖媲。
直到,敖顯親自遣人給白青雲捎去口信,白青雲知得這樁秘事時已是敖顯南下一年之後了。
這一日,春暖小閣,垂帷風舉,四海錢莊的後宅里迎來了馬未歇鞍,風塵僕僕的白青雲丫。
當見著了一抹雪亮的白衣出現在閣前時,敖顯大著步子就頭前迎了上去。
黃妍滿面笑意地跟著走上前,隨在青雲身後的寧萱也堪堪走到青雲身邊來,黃妍的目光就在看見寧萱懷里抱著的小小孩子時而瞬間傻了眼。
當下垂眸看了看自己平平無起的小月復,神色瞬間黯了黯。
敖顯也為寧萱懷里抱著的孩子訝了一訝,引著青雲與寧萱進入閣中去後,拉了青雲到一邊,忍不住就問,「你的動作要不要這麼快的,不是才年前成的親麼?怎麼卻把孩子都生下來了?」
青雲臉上一紅,目光往寧萱身上一投,瞬間不知道該怎麼與敖顯回答了。
寧萱抱著孩子同黃妍坐在一處,兩個人湊在一塊逗弄著襁褓里的小小嬰孩兒。黃妍美眸之中滿是欣羨,模模孩子的小臉,又牽牽孩子的小手,動作柔柔地生怕把小女圭女圭給弄疼了。
寧萱瞧她這等歡喜模樣,便將懷里的孩子讓與她抱,「來,喜歡就抱抱吧。」
這可把黃妍給高興壞了,趕忙伸了手來,小心翼翼地把小女圭女圭從寧萱懷里接了過來。一面望著襁褓中的孩子笑得明媚,一面絮絮地問著寧萱,「這孩子好可愛呀。他是男孩兒呢還是女孩兒呀?」
寧萱撥著小女圭女圭頸邊的小衣襟,露出一張粉女敕紅潤的小臉蛋來,笑著道,「是個女公子呢。」
「哦,」黃妍羽睫撲閃了瞬,又問「那她現在是多大了呀?有一歲了麼?」
寧萱卻把眉給皺了,「沒有吧,才兩三個月好像。」
黃妍俏臉一紅,想寧萱都有孩子了,她還傻傻地問著這樣的問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問道,「那她有名字了麼?」
「她的名字?」看寧萱的神情似是忽然才想起一般。
黃妍詫道,「是啊,你還沒給她起名兒啊?」
那邊,青雲接了話去,笑吟吟著道,「早在安陽就听說莊主夫人是雲楚第一才女,犬女的名字若是能得夫人墨寶相施,青雲與寧萱都不勝榮幸啊。」
听青雲的意思,說是要請她給青雲和寧萱的女兒起個名字,弄得黃妍一下就慌亂了,「誒呀,我不會起名兒呀。」
敖顯笑呵呵地走過去,一手攬住黃妍肩膀,一手逗弄著襁褓里的小小女嬰,調侃青雲道,「你這個做爹的名字都不給人家起,分內之事,還好意思找人替你。」
青雲垂著眼瞼笑了笑,卻絲毫不見有為人爹爹的神采。
敖顯瞧了他的模樣,總覺得他有些不怎麼對勁似的,便好像那孩子根本不是他親生的一樣,絲毫尋不著初為人父的感覺來。而那寧萱更甚,方听黃妍問及孩子多大了,她為人母的卻含糊其辭的沒個確然說法。
這小兩口倒究是怎麼回事?
敖顯不覺狐疑。淡淡看了青雲和寧萱一眼,便將所有注意力都投在了襁褓中的孩子身上,細細打量這孩子的眉眼唇頰,確然是無一處同青雲與寧萱二人有絲毫相像之處的。
敖顯的目光放在嬰孩的臉上,神思卻轉到了這個孩子的來歷去了。弄得黃妍以為敖顯實在是太喜歡這個孩子了,看見了別人的孩子就恨不能是自己親生的一樣,目不轉楮的,連自己都快忘了。
「喜歡你就抱抱吧。」黃妍清清的聲音傳進耳來,敖顯方才恍過神,沖她柔柔一笑,便真將孩子自她懷里接了過來。
黃妍把孩子送到敖顯懷里後,看敖顯的注意力全都在那孩子的身上,再是顧不上她了,心里不覺委屈難過,轉與一旁的寧萱和青雲,找了個由頭便要走開了去,「你們先坐著,我去看看你們的房間準備得怎麼樣了。」
寧萱正想說話,敖顯也把眼看向了黃妍,卻見黃妍話畢提步就往外頭走。
閣外,一個聲音響起,「白家主公,」接著,雲仲打外頭追了進來,堪堪就撞上了恨不能奪門而出的黃妍。
駭得雲仲瞪大了眼,手里的卷軸都顧不上了,趕忙騰出手來先扶黃妍,身體卻靈巧避開,小心翼翼地不敢踫及黃妍的身子。
敖顯眉頭皺得高高,將懷里的嬰孩送到青雲懷里,當下趕過來,一把將黃妍用力攬進懷里,斥了雲仲一記,「毛毛躁躁的性子什麼時候能改一改。」雲仲先覺抱歉,後感委屈,道是,「我在白家主公賃來的馬車里尋見了一副卷軸,想應該是白家主公要緊的東西,所以就慌慌忙忙地給送了過來。」
身後方才趕上來的朱雀不知發生了何事惹得敖顯忽然要斥雲仲的,但听了雲仲的說法,便對著敖顯和黃妍連連點頭。
把眼一低,正想去尋方才被雲仲握在手中的卷軸,卻見那卷軸被雲仲一拋就在門檻間整幅攤了開來。
朱雀訝然出聲,「誒呀,你看你,都說叫你小心一點了,要是把白家主公的書畫給弄壞了可怎麼是好啊。」
听朱雀說那卷軸乃是一副書畫,敖顯還當青雲閑情逸致,雅興頗好。
雲仲匆忙進前同朱雀一起收拾地上的畫軸,本是無意想看什麼,但奈何隨隨一瞥竟就瞥見了他家主母的畫像在上頭。
雲仲這就全然不知該怎麼反應了,與同樣被這畫驚嚇住了的朱雀相視著看了一眼,兩個人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便都趕忙要將畫卷給收起來,以免叫敖顯給看見了去。
可偏偏敖顯就站在門前,那麼大一副畫卷攤在眼前,就是眼力再不好他也足以能夠看得清楚上面畫了什麼了。
是以,雲仲將畫收好,正準備著將之送至白青雲跟前去時,卻先被敖顯給接了走。
白青雲的臉色一下難堪起來,轉頭卻問寧萱,分明帶著些責怪的意味,「你怎麼把它帶出來了?」
寧萱張口想解釋,看了看敖顯,卻又不知當如何同青雲再言。
敖顯放開黃妍,徐徐將那畫卷展了開,確見斷橋無聲,長亭有緒,十頃煙波,裊裊入畫景。
西湖雨下,飛絮游絲無定,油紙傘面清韻。
而那傘下的兩名女子,眉眼皆是熟識。
一者鬢前絲絡絡,眉眼水盈盈,一襲衣裙末白本紅,宛似鴻鵠羽色。撐著傘,顧盼生輝,撩人心懷。
而另一個折縴腰以微步,呈皓腕于輕紗。眉目如畫,不施粉黛而顏色如朝霞映雪;足踏祥雲,氣質高潔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世外仙姝。那雪亮華服曳地的妝扮,看墨發飄飄,白衣蹁躚,華勝蔽發,雲鬢花顏。他豈能認不分明?
這畫景,便同他初見黃妍主僕時候一無二致。
敖顯的臉上瞬間有隱忍的郁怒蔥蘢,移目再看鶴翎裙下的題字,寥寥幾筆,提都淒涼句。
敖顯看罷許久,眼前揮之不去的便就是那句︰一緣難續,空有相憐意。
一緣難續?
何為難續?
言外之意,可是說曾經有過什麼,而今,煙花冷,人事分,奈何天意高難問,問不得這天意何如此,使有情人不得成眷屬,才有了這般的哀怨纏綿吧。
敖顯神色驀地黯然下去,開始還忍而不發的怒火,這會兒卻是再不想忍了,把卷軸倏然一合就帶著它一道離開了閣中。
一旁陪看的黃妍,早是膽顫心驚了,眼見了敖顯決然而去,反應了一會兒才跟著提步追了上去,「敬軒?」
「誒,」青雲瞬時緊張了起來,將嬰孩兒往寧萱懷里一送,怨責了聲,「你看你。」提步便趕忙要去追敖顯,「大哥……」
雲仲同朱雀齊齊閃開避道,給白青雲讓出路來。
一時,便皆以為是這白家主公娶妻生子了還在惦記著他們家主母,惹得他們家主公翻了醋壇子,他們家主母又趕緊同那白家主公一起追去解釋。
還甚是奇怪,這白家主母怎的就一點不傷心,絲毫無有什麼黯然***的姿態。
這……這可叫怎麼回事?
一時間,眾人都覺氛圍是一派詭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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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妍追著敖顯一直進了二人的寢臥。
敖顯背著門立在案前,只留給黃妍一個清冷的背影。
黃妍掩上房門,移步走到他進前來,看了眼案上鋪陳著的畫卷,有些怯怯的,不知道這當如何同敖顯解釋了。
黃妍不知如何解釋,敖顯卻先問她道,「什麼叫‘一緣難續’?」
黃妍被這麼一問,更是不知當如何說話了,她自己都不知這是指的什麼意思,又如何來回答敖顯呢。便只是怔怔地看著敖顯的背影,囁嚅道,「敬軒……」
敖顯轉過身來,走進她,握住黃妍的雙肩,看著她那一雙無辜的美眸,再問了聲,「你跟劉病休之間到底有什麼事瞞著我?」
劉病休?黃妍听敖顯不用問就能說出這三個字來,想必也是看見了題字底下的落款「豢龍後人病休」。
黃妍道,「我……」
話未說完,又听敖顯道,「不管你們之間曾經有過什麼,也都過去了,我不跟你計較就是了,可是你為什麼要一再的隱瞞我?我們不是夫妻麼?夫妻之間不是應該坦誠相待的麼?」
「敬軒……」
目光漸漸沉痛,「記得我曾問過你,問你愛我有幾分,便是想讓你告訴我,向我證明你的心里只有一個我,你跟那劉病休之間根本毫無瓜葛,可如今想來,我怕是錯了。妍兒,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錯了,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你,你的心里呢,還有那個劉病休劉簽帥麼?」
「敬軒,你……呃……」
黃妍不得解釋的機會就叫敖顯打橫抱了起來,堵上了小嘴。
後背一暖,覺是躺倒在了床上,手腕處被敖顯的大手牢牢錮著不能動彈。
平素,敖顯對她那樣溫柔,今日這次就覺是裹挾了狂風暴雨一般,來勢洶洶地在她身上攻城略地。
光潔的香肩全果在外,黃妍頭枕在繡花枕上,全無抗拒地迎合著敖顯的熱吻。
唇瓣剛被放開的一瞬,用力喘了喘氣,正想同敖顯說話,卻听敖顯道,「你是我的啊,我的女人成天叫別人惦記著,你知道我有多不痛快麼?」
黃妍听他說了他不痛快,便什麼也不想,只想著自己能讓他痛快起來。
勾住敖顯的頸子就吻上了他的唇,兩個人在床上耳鬢廝磨,**。一個恨不能把對方完全佔據,另一個想著傾其所有的給予是最好……
一度春風,敖顯埋首在黃妍懷里,靜靜地俯臥著。
黃妍撫著他的頭,將下滑的錦被往他光果著的肩頭拉了拉。
動作一頓,卻是叫敖顯捉住了手。
黃妍垂眸看去,他仍舊保持著賴在她懷里的姿勢,卻是問,「方才我弄疼你了麼?」
黃妍低頭在敖顯額上輕輕吻了一記,搖頭道,「沒有。」
敖顯把黃妍抱著往下一拖,姿勢一換,陡變成了將黃妍緊緊擁在懷里,下頦抵在她額頭上。
黃妍偎在敖顯懷中,伸手將他抱得更緊,呢喃著開始與他說道著當初她是怎麼認識病休和徐燦的。
她說,只是一面之緣的相遇。只是向他借了傘。只是替爹爹為他送了封拜帖。
之後全無交集,也未曾生過任何情意。因為她的心,早在認識病休之前就給了那個,當初在西湖湖畔,把她拉下水非禮了去的紫衣公子。
敖顯听過之後,二話沒說,又將黃妍壓在身下,好好疼愛了一遍。
兩個人欲罷不能地在床上濃情蜜意,翻雲覆雨,直到天色將暮,這才磨磨蹭蹭地自床上起了來。
穿戴齊整後,一道出去陪同青雲與寧萱二人共進晚宴。
青雲前一刻還在提心吊膽的,待見了敖顯牽著黃妍柔情蜜意地走了進來,瞬時心安了不少。
席間,敖顯對那副畫再是只字未提,青雲也盡量避之不談,權當無有這麼一回事似的。
對于青雲和寧萱帶來的孩子,敖顯雖已生了疑心,但青雲同寧萱不說什麼,他便也就當成不知道一般。
敖顯雖不打算要說破心中的疑惑,青雲和寧萱卻明顯也不想將此事對他隱瞞。
酒過三巡,摒退一眾侍從,寧萱終于開口說出了這個孩子的來歷。
「她其實不是我和青雲的女兒,她是我妹妹魏牡丹的女兒。她姓劉,牡丹說她叫劉師閣,她爹是新科狀元劉病休。她外公就是我爹,雲楚的相爺魏仁溥。」
黃妍早被敖顯告知了有關寧萱身世的故事,對于寧萱所說的這些便無覺得太大的意外。
她原本以為寧萱跟青雲才成親不久,寧萱就為白青雲生了個女兒,叫她好是緊張了一下,方才在床第之間還同敖顯說道此事,現在知道了那孩子其實不是寧萱生的,緊張的情緒也就不那麼厲害了。
又听寧萱道︰「武帝楚鴻羽想要扳倒我爹,收回權柄已不是一日兩日了,自他登基以來,便就一直在等待著一個時機。
欲加之罪,不患無辭。雷霆風暴,莫非皇恩。枉我爹聰明一世,可他再怎麼厲害,到頭來卻還是敵不過帝王家天賦的生殺予奪。」
寧萱愈說愈覺得傷神。
青雲伸了手過去,將她的肩頭牢牢握了住。
寧萱輕舒出一口氣來,續道,「我爹不在了,就在一個月前,武帝下旨,魏家滿門下獄,午門斬首,一個不留。
我得知消息趕去,想把我爹從獄中救出來,可他道是自己氣數已盡,不肯隨我而去,只把妹妹托付給我,可是我那個傻妹妹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便是上天下地她也是要跟著她的夫君一起的,是以,她把自己才滿月沒多久的女兒交給了我,要我將她撫養成人……」
說到此處,忽然愴然一笑,「我曾經想,我的妹妹真是傻呀,她明知道她的夫君劉病休心中另有其人,她卻還對他那麼死心塌地,毫無怨言。」
黃妍听了默默垂了眸。
寧萱轉眼去看青雲,「可當我面對青雲的時候,我就在想,假若有一天我知道了他對我不是真心的,那我又會怎樣?我想了許久,不曾想出個結果來,但我知道,這一生,我也必會如妹妹一樣,追隨著青雲碧落黃泉的。」
青雲听罷,大為感動,為寧萱順了順鬢發,愛憐地嗔了一句,「又在胡思亂想了,她是她,你是你,怎得相比。」
寧萱不顧敖顯與黃妍在座,忽然握住青雲為她順發的大手,定定地看著他問︰「青雲,你願意接受師閣做我們的女兒麼?」
寧萱方才有提,魏牡丹說,她與劉病休的孩子,取名叫劉師閣。
青雲目光一暖,柔柔笑道,「那我這個做爹的就重給她取個名兒罷。」
寧萱瞬間眸子晶亮。
「叫什麼好呢?」青雲略一思忖,道是,「都道,女兒是水做的,不若,就叫她水心吧,白水心。」
「白水心?」寧萱當即拊掌,「好名字,那就叫白水心。」
寧萱這一高興,當即舉起杯子,共邀一座道,「來,為我們的女兒水心干一……」
寧萱話未說完,忽見秀眉一擰,便趕忙放下酒盞,側頭一處止不住地干嘔起來。
「萱萱?」青雲一驚,慌忙離座相扶,關切道,「你怎麼了,你哪里不舒服?」
敖顯當即起座,命人找來大夫為寧萱瞧了瞧。
這不瞧不知道,一瞧卻瞧出了個喜脈出來。
寧萱有身孕了,是青雲的孩子,是真正屬于他們自己的孩子。
青雲歡喜自不必言說,就是敖顯也為他們感到高興。
黃妍的心情卻顯得復雜了起來。她既為寧萱高興也為自己感到難過,怎麼寧萱跟青雲後來成親的都有身孕了,而自己跟敖顯成親這樣久了,卻都還沒有消息的呢。
當夜,黃妍回房後抱著被子坐著發呆。
敖顯看她一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的樣子,從身後將她緊密地環了住,吻上她的臉頰,輕輕問著,「怎麼忽然就不開心了?」
黃妍扭捏了半晌,終于撅著小嘴埋怨道,「誒呀,怎麼寧萱都有身孕了,我還什麼消息都沒有的呢,我是不是哪里有問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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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心】——軒盟景帝︰軒轅明日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