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之戰•佛緣 第二十一章 黃門郎Ⅰ

作者 ︰ 孰不依

王莽復出,勵精圖治,以拯救天下蒼生為已任,兼以霹靂手段整肅綱紀,天下為之震動。桓譚作為王莽「敦學坊」學友之一,自然歡欣鼓舞,長吁了一口氣,以為振興大漢王朝指日可待。

不料過了一段時間,桓譚又莫明其妙地有些憂心,感到朝政似有欠妥之處。在家中苦苦思索數日,沒有理出什麼頭緒。思前想後,忽然記起一個人來,感覺此人或許能夠解開自己心中的疑團,顧不得與家人交代,急急忙忙要出門拜訪。臨出門又想起點什麼,回到府中拎了兩壇酒,才吩咐車夫起駕。

桓譚出門想要拜訪的不是別人,正是官職低微卻大名鼎鼎的揚雄。

揚雄,字子雲,蜀郡成都人,素有才名,漢成帝時奉召入宮。揚雄、劉歆、桓譚與王莽曾同在黃門為郎。王莽攝政後,劉歆、桓譚也身居高位。揚雄雖已白發盈頭,卻仍在黃門擔任郎官。

「郎」是帝王侍從「郎官」的簡稱,郎即古「廊」字,原意為宮殿的廊。所以,郎官的職責就是宿衛宮殿,出入侍從帝王左右,以備顧問或供差遣。

後世有時把在內宮侍候皇帝的宦官也稱作「黃門」,那是因為在漢朝時還有黃門令的官職,由宦者擔任,出入後宮。其實黃門郎和黃門令並不相同,最顯著的不同就在于黃門郎不需要挨那一刀,是「全須全尾兒」的男子漢。

黃門郎本來是進入仕途的一條捷徑。黃門郎任職期間表現突出的,有很多外調內升的機會,西漢大部分儒生都把能夠擔任「黃門郎」看作踏上仕途的必經之路。

揚雄能夠到長安成為帝王侍眾,在黃門任職,全是因為文采飛揚、才名遠著的緣故。但揚雄又與其他郎官不同,明明身處仕途捷徑,上蒼偏不垂青于他,數十年竟未得提升。

揚雄仕途上不求進取,常遭人冷嘲熱諷,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不惜離群索居。揚雄不在意世俗議論,生活上也不修邊幅,埋頭于簡牘之間,自得其樂。有時藏身書齋數月不下樓,長時間不換洗衣服,不洗臉、不瀨口、不洗澡,一襲官袍之上經常到處是湯汁油漬汗跡等污斑。

揚雄秩不過四百石,薪俸微薄,生活清貧。桓譚仰慕揚雄,不時接濟,二人極為投緣。除了桓譚,劉歆、莊尤等人也與揚雄趣味相投。

揚雄來自西蜀,自小就會幾手烹飪絕活。揚雄又樂此不疲,不畏他人閑言碎語,親自煮酒做菜,答謝友人。所以,友人貪戀揚雄的幾道拿手好菜,時常拎著酒到揚雄居處小酌幾杯。

揚雄俸祿不多,卻極其嗜酒,又極慷慨。只要有酒,那點俸祿任憑親友同事花費,不消數日便囊中羞澀。好在有劉歆、桓譚等人相助,否則免不了入不敷出,有了上頓停了下頓。

這天揚雄一如既往,依舊呆在書齋。

揚雄在小小的書齋里,焚起一爐香。裊裊的一縷煙線筆直地上升,一直戳到屋頂。好像屋里的空氣是絕對的靜止,沒有攪動出一點波瀾似的。揚雄握著一卷竹簡若有所思,獨自黯黯地望著那條煙線發愣。

屋外庭院中的紫丁香還帶著不少嫣紅焦黃的葉子,枯葉亂枝的聲響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先是清脆輕微的折斷聲,然後是撞擊著枝干的磕踫聲,最後是飄落到空階上發出的拍打聲。

揚雄的這處書齋,房屋已經破舊了,但間架磚木都還結實。院子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階,草色入簾,很是幽靜。整個書齋中最顯眼的,當然是那一床竹簡,散亂地堆在木榻之上,年年歲歲,似乎從未利索過。

門外響起車馬的聲音,隨著車夫「吁」的一聲,那高頭大馬嘶鳴一聲,停住了腳步。

揚雄對這種聲音已經十分熟悉,甚至能夠分辨出是桓譚的車駕。心中一喜,知道桓譚來此,必定要攜帶兩壇好酒。便放下書卷,出門來迎桓譚入內。

桓譚一路苦苦思索,到了揚雄居處,才想明白要與揚雄討論的問題。抬頭望見揚雄在門口迎候,便跳下車來。

漢代名士多戴絲絛或葛制成的頭巾,手持羽扇,習以成風。揚雄學富五車,博通經典,卻不肯仿效,偏偏迂腐,還是中規中矩地將頭巾納于進賢冠下,站在門口一本正經地等著桓譚。

桓譚趨步向前道︰「子雲兄,多日不見又漸憔悴。莫不是又閉門謝客整日苦讀經書了?」揚雄「嘿嘿」痴笑,道︰「前些日子南陽太守委托門下掾孔休捎了幾卷古籍過來,老夫一連三日緊鎖大門,日夜研讀。今天剛剛有些心得,老弟就過來了,正好慶賀慶賀。咦,酒呢?」

揚雄見桓譚手中空空,才突然想起,沒有酒這慶賀恐怕就搞不成了!

桓譚故作憾態,對揚雄道︰「今日出門匆忙,不曾帶得好酒……」桓譚還沒說完,揚雄便已一臉悵然,頗顯失落之態!

桓譚話題一轉,又道︰「幸虧出門後又想起子雲兄嗜酒愛酒,所以又返回家中挑了兩壺好酒過來!」

揚雄一听,頓時又喜上眉梢,哪管桓譚是否故意戲弄,只顧從車上取下兩壇酒仔細打量,興沖沖道︰「嗯,是兩壇好酒,頗有些年頭了!走,趕緊進屋吧,老夫已吩咐廚子準備下酒菜了,等會老夫親自下廚烹制。」

揚雄挽起衣袖,到廚房抄勺主廚,稀里嘩啦炒了幾個菜,吩咐廚子送上食案。揚雄被煙燻火燎,咳了幾聲。桓譚來扶揚雄回到堂上,兩人還未坐穩,門口又是一陣車轔轔、馬瀟瀟,顯然又有貴客登臨。

揚雄一听,停箸對桓譚輕聲道︰「君山老弟,你猜猜是誰來了?」桓譚搖搖頭,苦笑道︰「慚愧,小弟耳背,還沒有听聲辯人的本事!」

揚雄有些得意地輕聲道︰「那老夫就告訴你吧,一定是莊尤那小子來了!莊尤自小投靠遠房曾祖父長大,住在成都附近三清觀,老夫是看著他長大的。他曾祖父那可是赫赫有名的莊君平老先生。」

說到莊君平,揚雄臉上浮現一種出自內心、難以掩飾的欽佩神色。「莊老先生在成都街頭卜筮,一支鐵筆分休咎、三個金錢定吉凶,日得百錢即閉門講授《老子》,一生不願做官。在下敬仰不已,曾經追隨先生多年,受益匪淺。」

但話題轉到莊尤身上後,揚雄卻皺起了眉頭,「莊尤這小子與老先生不同,執意尋求功名,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打拼,一門心思要建不世之功。他比老夫機靈多了,攀了王莽這根高枝,所以後來居上,竟然擠身于二千石高官行列。這小子眼高于頂,向來瞧不起人。如果不是看在多年同鄉份上,是不會來看望我這個糟老頭子的。」

桓譚非常熟悉莊尤的個性,听了揚雄的評價,微微笑了笑,覺得還算貼切,未予反駁。不多時,果然是莊尤進了大門。看看桓譚在座,兩壇酒擺在案上,便道︰「原來桓大人也在,幸會幸會!」

揚雄招呼莊尤坐下,莊尤擺擺手,道︰「先不急喝酒。揚老伯,前些日子成都來人,又匆匆回去了。捎了些西蜀的風味土產,托晚輩轉給老伯,沒想今天正好可以派上用場!」莊尤招招手,讓人將幾箱臘肉、香薰之類的東西抬進府中。

揚雄「嘿嘿」痴笑幾聲,才道︰「是成都的官員送給賢佷的吧?成都的那些屁官早就不來看老夫了。老夫在長安幾十年了還是一個郎官,他們都嫌老夫丟人丟大了!多虧賢佷還有幾份孝心,記得來看看老夫。不過也用不著拿成都那幾個屁官當幌子!」

莊尤面色有些尷尬,道︰「老伯您說笑了,成都那些官員膽子再大,也不敢不把京官當回事。是吧?」揚雄擺擺手,道︰「算了,算了,別說那麼多了,既然東西拿來了,就弄點來嘗嘗吧!賢佷趕緊坐!」

三人落座,執酒對飲,話題自然而然又落到軼聞趣事上來。莊尤首先想到一件事,大惑不解地對揚雄道︰「大司馬不知道中了什麼邪,吩咐下人打制一把長柄九葉的陰陽扇,整天拿在手上揮來揮去,總叫人感到別扭。你們沒什麼感覺嗎?」

揚雄本要昂頭飲酒,听完莊尤的話,反倒把酒盞重重地擱到了案上,盯著莊尤道︰「長柄九葉的陰陽扇?」莊尤見揚雄神色古怪,不知說錯了什麼,又想了想,才肯定地道︰「嗯,晚輩數次到大司馬府,都踫到大司馬手持陰陽扇,不管陰雨晴熱,總喜歡拿它時不時擋在胸前。」

揚雄嘆了口氣,道︰「這不是個好兆頭。如此說來,天下局勢只怕又要大變了!」

桓譚不解,怔道︰「子雲兄何出此言?」

揚雄不搭話,一仰脖子,一杯烈酒下肚,又抹了抹嘴,才回道︰「早年,我在成都曾听莊老先生說過,過去做羽扇的,把木頭刻成鳥骨的形狀,排列十根羽毛,是為了取一個全數。大司馬把羽毛的數目減為九根,意圖昭然若揭。為什麼?因為九是大數,天子之數,常人總是要避諱。大司馬將短柄改為長柄,又把十根羽毛刻意減為九根,分明是盯住大位企圖執掌更多的權柄。所以,這柄陰陽扇恐怕不是什麼好的征兆!」

莊尤以為揚雄會講出什麼驚世駭俗的觀點,沒想到只是毫無根據的臆測,搖搖頭,大不以為然,對揚雄道︰「看來老伯研究《易經》入魔了,芝麻大點事也能看出禍福吉凶來!以晚輩對大司馬的了解,大司馬應當沒有奪權篡位的想法。這種事關系重大,還是不要猜疑為好!」

揚雄「嘿嘿」冷笑兩聲,道︰「說得好,好得很,算老夫沒說。不過天意從來高難料,既然預兆已經出現了,就算大司馬眼下沒有這種意圖,時局也一定會朝這個方向發展。」

桓譚對「長柄九葉陰陽扇」不太知情,實在有些模不清頭腦,不過就他自己的感覺,問題應該不會如揚雄所猜想的那麼嚴重。

桓譚開口對揚雄道︰「子雲兄,說句公道話,大司馬復出以來,的確是大刀闊斧,采取了很多震驚天下的中興之策,得到海內百姓一致稱頌。他忠心耿耿,天人共鑒,這才被封為安漢公。要說安漢公有篡奪天下之心,在下絕然不信。再說,在下與大司馬一起曾在‘敦學坊’苦讀儒家經典,大司馬在任上謹遵禮法,可以稱為天下表率,如何會自毀清譽,行大逆不道之舉?」

桓譚言畢,只是搖頭,顯然也不把揚雄的話放在心上。

三人僵在當場不再說話。

片刻,莊尤才對桓譚道︰「君山至此,所為何來?」經莊尤一提醒,桓譚又想起今日來此的意圖,便岔開話題,對揚雄道︰「子雲兄,陰陽扇的事就別提了。小弟今天來貴府,的確是有一件想不明白的事,特來請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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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一邊悶頭喝酒,一邊氣呼呼地道︰「你這兩個小子不把老夫的話當一回事,氣煞老夫。罷了,罷了,老夫不與你等計較。桓君山有什麼事,只管問吧!不過,請教兩個字就不要提了,反正你們也不把老夫放在眼里!」

桓譚苦笑道︰「子雲兄休要生氣,我等見識淺薄,不像老兄那樣高瞻遠矚,何必與我等凡夫俗子計較,是吧?我今天來只為一件小事,這件事一直困擾著我。」

「什麼事能夠困擾桓大人?能夠困擾桓大人的事只怕不會是小事吧!」揚雄翻了翻眼楮,冷不丁插了一句。

桓譚搖搖頭,「桓譚愚鈍,揚大人休要笑話,還是言歸正傳吧。大司馬復出以來,快刀斬亂麻,搞了不少救濟動作,大把大把地撒銀子。這些事按說都是善舉,得民心順民意,要說有什麼不妥好象也不是,但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對勁,隱隱約約埋藏禍端。這種奇怪的感覺驅之不去。不知子雲兄有沒有不祥的預感?」

揚雄停下筷箸,沒好氣地道︰「老夫能有什麼預感!老夫歷經數朝,只知道前朝皇帝雖然也都心憂天下,想為蒼生謀福,但絕不輕言恩惠,免稅提俸。想文景帝時,錢爛在少府、糧食霉在倉庫,文景帝都不肯提高俸祿。知道為什麼嗎?」

揚雄打了個嗝,毫不客氣地拿筷子敲了敲碗沿,「因為口子一開,財力不夠難以持久。如果遇到天災**想要壓縮開支,到了那個時候,就算你把心掏出來,也沒人會理解你。所以為政之道,必以謹慎、勤儉為首要之事,切不可妄行改革之法,大司馬好像沒有悟到這一點。」

桓譚還沒做出什麼反應,倒是莊尤先驚得將筷子撂在案上!驚呼道︰「前些日子晚輩還建議大司馬繼續免除百姓賦稅,如果真如老伯所言,那晚輩豈不是好心辦了壞事?」

揚雄依舊是那幅孤傲模樣,「嘿嘿」笑道︰「如果好心就能辦成好事,那天下之事就交給幾個老好人得了。老夫看這個大司馬還真是頭腦簡單,以為就靠你們幾個人就能把天下治理好,豈非笑話!」

桓譚從揚雄的話中醒悟過來,驚疑道︰「子雲兄是怕大司馬隨便許諾,將來無法兌現,會留下輕諾寡信的壞名聲,失信于天下以致釀成禍患吧?」

桓譚越想越是膽寒,給揚雄斟滿酒,恭恭敬敬地遞過去。「子雲兄不愧是數朝老臣,一下子就抓住了要害,小弟在家中苦思數日也沒理清頭緒。老兄果然眼光深遠,我等不能及也。佩服,佩服!」

桓譚心中豁然開朗,剛興奮了一會,又想起揚雄的後半句話來。便頓了頓道︰「子雲兄除了擔心大司馬輕諾寡信,似乎以為在用人上也有致禍之根?」

揚雄握著筷子,環視一圈,夾了兩塊臘肉,咀嚼一番,連連稱贊︰「這才是地道的巴蜀風味。多年不嘗了,還是想念家鄉啊!成都真是個好地方,老夫一定要抽時間回家轉轉。」

莊尤見揚雄顧左右而言他,看了看桓譚,兩人相對苦笑。莊尤道︰「老伯,是不是覺得劉歆劉文叔、桓譚桓大人,還有晚輩等人才疏學淺,不能勝任官職,所以您老為天下擔憂?」

揚雄听完,「呸」了一聲,道︰「胡扯,老夫雖然也並不怎麼看好你們,也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好。誰說你們不好了?好歹你等也是當今朝上難得的幾個聰明人。老夫是說光靠你們幾個人就可以廣施仁政了嗎?」

桓譚搖搖頭,對揚雄道︰「子雲兄的話,我等不甚明白,還請明言!」

揚雄「唉」了一聲,有點不耐煩地道︰「這有什麼想不明白的。老夫有個習慣,你們不是不知道。那就是老夫經常懷揣筆墨、木簡對來長安任職的官員一個個交流拜訪,所以對地方官員的熟悉程度不比你們差。這些官員當中十個有八個都是酒 飯袋,只會當官不會做事。你們設想的那些好事,到了他們那里肯定面目全非,哪里還會有下文?有的官員怕老夫斥責,見到老夫去拜訪他們,都嚇得不敢照面。你們說,天下之事是你們幾個人能夠包辦的嗎?」

莊尤、桓譚一听,難以反駁,只得沉默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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