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陽之戰•佛緣 第二十一章 黃門郎Ⅱ

作者 ︰ 孰不依

揚雄突然想起一件事,看了看兩人,道︰「你們不要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無精打采,老夫還有一個有趣的消息,你們想不想听?」桓譚不好拒絕,只好道︰「子雲兄,我等洗耳恭听!」

揚雄不管兩人是否真的洗耳恭听,徑自滔滔言道︰「前數日拜訪南陽太守門下掾孔休,听說郡里有個叫劉秀的年輕人非同尋常……」

「劉秀?」莊尤想起以前曾經在長安見過一位名叫劉秀的青年人,曾經推薦到王涉府上,希望將其納入羽林衛,難道就是此人?不覺來了興趣,對揚雄道︰「老伯請講,此人晚輩沒準認識。」揚雄撫撫胡須,興致盎然道︰「那好,那好,老夫就慢慢道來。」

「听說這個劉秀長得很俊秀,身材高挑,鼻梁挺拔、額頭飽滿,稱得上一位儀表堂堂的謙謙君子。到長安求學的時候,機緣巧合,先是遇到執金吾,哦,就是莊大人吧?」

揚雄瞥了莊尤一眼,又道︰「後來他又在西華山遇到一位仙姑,名叫陰麗華,一見傾心,驚為天人,回到長安後,居然向叔父發出了‘做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的感慨。」

「這個劉秀回家後,完全變了樣,刻苦鑽研起《尚書》來。發誓求取功名,迎娶仙女,惹得鄉里哄笑不已。小孩子見了他就拿那兩句話來笑話他。不過這劉秀不管別人如何譏諷,卻不以為意,始終不改初衷,還將這兩句話刻在案頭以為勉勵。你們看,這個人好玩不好玩?」

桓譚曾經與劉秀擦肩而過,但沒有正面見過劉秀,所以覺得這個年輕人可能是有些托大了,不自覺地有些發笑。

但莊尤見過劉秀,感覺這個劉秀身上頗具王者之氣,令人心生敬畏。听揚雄說完後,面色凝重,沒有絲毫取笑的意思。道︰「老伯,晚輩確曾見過劉秀,乃高祖九世孫。此人謙恭有禮、機敏過人、意存高遠,身上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威嚴。他到長安求學多時,見識廣博,後變賣衣物換了一車書簡返回南陽,其志不在小。回家後與兄長一起走南闖北販賣糧食,結識了不少江湖豪杰。這樣一個既有威嚴,又有宏大志向,還有江湖閱歷的讀書人,還真不可掉以輕心!」

「哦,如此說來,賢佷對此人是青睞有加了?老夫還听到民間流傳的一句讖語,你們听說過嗎?」揚雄壓低聲音,閃爍其辭。

莊尤沒做聲,但他明白揚雄所說的讖語,就是「劉秀當為天子」的傳言,這句話最近在長安城偷偷流傳,不過人們听慣了各種各樣的讖語,耳朵都長了繭子,大多數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句讖語,更別說放在心上。莊尤本來對這句讖語不屑一顧,但今天听了揚雄的話,不知為何心里突然冒出一種不祥的預感,敬畏之余又添了一層寒意!

桓譚與莊尤的謹慎有所不同,他認為安漢公王莽的聲望如日中天,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年青人斷然難以挑戰,故而不以為然,接上揚雄的話道︰「劉秀如果真有治世之才,我等一定向大司馬舉薦。至于說劉秀當為天子的讖語,斷不可信。亂世方可出英雄,當今之世卻是政通人和,那有他出頭的時候?除非將來世亂時危,否則,劉秀想要成為未來的天子,只怕是痴心妄想。」

三人對飲,從中午直至天黑。莊尤、桓譚見時候不早,才起身與揚雄辭別,揚雄已是醉眼朦朧,只是道一聲︰「不送!」便在老奴攙扶下,回府倒在床榻呼呼睡了。

莊尤攙扶著桓譚出來,車夫看見,急忙過來挽住桓譚胳臂要架上車。桓譚一甩胳臂,道︰「我還沒醉,今天與莊尤莊大人還沒有盡興。你把車緊緊靠著莊大人的車架,慢慢走。我還有話跟莊大人說!」

莊尤見桓譚已頗有醉意,本待讓車夫趕緊送他回府,但听了桓譚的話,也不想違了他的心意,便道︰「君山兄,那我們就慢慢走,有話慢慢說!」

隨著車馬轔轔向前奔馳,桓譚趁著醉意,拉開車簾,對相隔咫尺之遠的莊尤道︰「莊大人,你說揚子雲曾與大司馬、劉穎叔同在黃門任職,如今他們都已擠身三公九卿,揚子雲何以歷經三朝,官職不見升遷?」

莊尤嘆道︰「揚老伯恬于勢利、剛直不阿、好古樂道,卻又沉默木訥,沒有幾個人能夠容忍他的直言不諱和冷淡不敬。如果不是因為他才學卓著,要在黃門呆下去也是幾無可能。」

「揚老伯身居黃門數十年,與當朝權貴僅限于點頭之交,連他們家門都不知朝向何方,這樣的人還能當官?光蹶著干活,文章寫得再好,敕賜嘉獎再多,關鍵時刻還是無人為他說話。桓大人要是不信,那你就告訴我,他跟三公九卿誰有過硬的交情吧?」

桓譚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完全不同意莊尤的觀點。「當官就得看誰的根子粗嗎?這樣能選拔出棟梁之材?哼,依我看,揚子雲雖然不拉關系、不走後門,不會阿諛奉承、溜須拍馬,太憨直太正統,一句話能把別人噎死,但他對朝政的預見性實在是無人可以相提並論。有他在朝上,一定可以規避禍端,沒有誰能夠瞎折騰。以大司馬之精明強干,實在不該埋沒如此人才……」

莊尤臉色一怔,立即打斷桓譚道︰「桓大人這就有所不知了!不是大司馬不用揚子雲,而是揚子雲執意要埋頭讀書。當初大司馬有意升遷揚子雲,揚子雲卻上書請求免去三年俸祿,只求到藏書樓潛心讀書。大司馬無奈,答應了揚子雲的請求,只是沒有扣除他的俸祿。大司馬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桓大人不要誤會大司馬!」

「是這樣嗎?我桓譚怎麼不知道?」桓譚略微紅了臉,只是正好酒醉,尷尬之態也看不出來,悻悻道︰「如此說來,倒是我桓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了!」

莊尤道︰「那倒不是,只是桓大人不知其中緣故罷了!」

莊尤所言並非虛妄。王莽任大司馬後,確曾有意擢拔揚雄。揚雄對坊間的議論並非一無所知。但揚雄對勢利看得很淡,愛好古代的典章制度,喜歡儒家學派的道理,打算用文章使自己留名于後代,所以上書給王莽加以推辭。

揚雄在奏折上說︰「人生在世,唯建功立德與著書立說兩件事情罷了。雖然古往今來,才智之士多在仕途上發展,只有懷才不遇的才退下來賦詩作文、默默耕耘,但這些人並非沒有成就。即便是那些在仕途上發展的人,真正讓他們名垂後世的,多半不是因為他們的政績,而是他們的文章。愚鈍如我,沒有作官的本事,只有些著書立說的長處。所以請求大人不要讓下官勉為其難。下官只有一個不情之請,就是讓我到宮中藏書閣讀書三年,情願不要俸祿。望大司馬恩準!」

王莽接到揚雄的上書,閱覽之後,沉默、躊躇了很長時間,才偶然對莊尤談起此事︰「清談多誤國,實干方能興邦,揚雄未必不知吧?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不就是為了兼濟天下嗎?所以倡導建功立業才是正途,自不待言。只是仕途凶險,戰戰兢兢,的確有不少豪杰之士不僅功業未成,而且落得個身敗名裂。揚雄是怕這個事吧?當然,如果仕途無望,著書立說也未必不是選項,但揚雄還沒有走到這一步,何以不求進取,只求明哲保身?」

莊尤知道揚雄無意功名,忙替揚雄開月兌道︰「人各有志,不可強求。我看揚雄既有此意,就成全他吧!」後來王莽果然允許揚雄入宮中藏書閣飽覽群書。只是這件事情秘而不宣,唯當事人和莊尤、劉歆數人知曉罷了。所以坊間才有流言四起,或譏諷揚雄迂腐,或為揚雄鳴不平,各種各樣的聲音都有。

總之,歸納起來一句話,凡是讀書人,皆奉揚雄為儒之大者、學界泰斗;凡是官宦豪強,皆視揚雄為窩囊廢,丟人現眼還又臭又硬。

劉歆後來還專門找到揚雄,為揚雄的舉動感到惋惜。勸道︰「我知道,方直之士必為世俗難容,尤為仕宦難容,所以你不想在仕途上冒風險。不過子雲兄也別忘了,如果你不在仕途上求發展,即便只想做學問也是毫無出路的。」

為了佐證自己的觀點,劉歆以親身經歷規勸揚雄。「你難道忘了,當年我劉歆為了申張古文經,表達一些學術觀點,竟然被大臣責難,弄得無法在長安立足而遠謫五原?所以,就算為了做學問,也得有權柄在手。否則,你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要麼被人打壓不能付梓;要麼根本沒人去讀,被人拿去蓋了咸菜壇子。」

哪知揚雄還是不以為意,嘿嘿痴笑,反倒把劉歆弄得毫無脾氣。

莊尤、桓譚走後,揚雄在家酣睡。一覺醒來,已是滿城燈火。揚雄揉了揉眼,突然想起點什麼,「咦,今天好象還有點什麼事忘了,哦,對了,還書!」

揚雄爬起來,習慣性地往懷里揣筆墨、木簡。吩咐老僕提上一盞燈,背上幾卷竹簡,往驛站去見明日就要離京的南陽太守使臣孔休。

孔休依稀還是當年模樣,臉上瘢痕仍在,只是面容更加蒼老罷了。揚雄吩咐老僕敲開孔休客舍,孔休迎出來,對揚雄道︰「何勞揚大人親自送回竹簡,折殺我孔休了!快請進屋歇息!」

孔休將揚雄引至客舍,看著揚雄懷中鼓鼓囊囊,笑道︰「揚大人今日來此,難道是懷疑我孔休還有什麼軼聞趣事沒有傾囊相告?」

揚雄前幾日剛剛詢問過南陽趣聞,今天又習慣性塞了一包筆墨、木簡前來。孔休見揚雄攤開筆墨、木簡,以為揚雄還要什麼事要做筆錄,故有此問。揚雄反應過來,不禁啞然,半晌才道︰「看我這記性,人老了,不中用了,幾天前的事情都記不住了!」

孔休給揚雄遞了茶,從老僕手上接過竹簡放好,方才坐下。揚雄望著孔休,突然想起一事,問道︰「老夫听說當年新都侯以寶劍相送閣下,以消除閣下臉上疤痕。如今這疤痕……」

孔休剛才還略帶笑意的臉僵住了,過了一會才對揚雄道︰「實不相瞞,新都侯相贈的美玉,我孔休未動分毫。俗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新都侯與人交往,卻總是不惜破財,連非常名貴的寶劍都敢送人。劍上價值連城的玉石說砸便砸,委實讓在下心中有些畏懼不安。這次到長安不敢聲張,也未到大司馬府中拜望,全都是害怕陷得太深。」

揚雄見孔休以誠相告,也就直抒心意,嘆口氣道︰「安漢公不僅將私人財物悉數送人,也打腫臉充胖子,把府庫中的錢糧到處撒,這樣下去只怕很難收場。孔休果然是一方名士,極有先見之明,對朝局的把握頗有分寸。老夫與王莽共事多年,知其志大才疏,剛愎自用,有小仁無遠慮,難成大業。老夫不肯在仕途上進取,寧可大隱于朝,亦是為此。」

孔休見揚雄說得有些露骨了,怕走露了消息,難擔罪責,便閃爍其辭,不敢多言。揚雄見狀,也不久留,告辭回府去了。

孔休望著蒼茫夜色中,揚雄與老僕手提燈籠蹣跚而行的景象,想起揚雄那滿頭白發,一身有些發白的官衣,言談之間兢兢業業顫顫運筆記

事的模樣,竟自唏噓不已︰「想不到大漢王朝名重一時的儒之大者竟然如此落魄,豈非寒了天下士人之心?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庶幾無愧乎?」

說來也是令人難解,在別人眼中,揚雄只是被人冷嘲熱諷的對象,但揚雄自己卻非常豁達,毫不在意。

西漢末年,不少學派的學說,屢與儒家背道而馳,大多詆毀訾罵儒家學派的聖人,荒唐怪異,巧言詭辯,擾亂時政。揚雄不憂心自己的境遇,卻常常強自出頭,不遺余力地指斥迷亂之說並痛加批駁,時人大感意外。

揚雄因為直言批駁,得罪了不少官員。在交流拜訪各方官員時,甚至有人向揚雄刻意刁難,極盡挖苦之能事,但揚雄總是用合乎禮法的言論回答,不亢不卑,竭力維持儒家正統。揚雄還將這些言論收集成書,稱為《法言》,趁拜訪官員的時候到處散發以正視听。

對揚雄的舉動,自然是有人贊頌,稱他不亢不卑,乃一代大儒;也有人唾罵,嫌他狗咬耗子多管閑事。成為當時爭議最多的學界名人。

劉歆、桓譚等人雖然對揚雄整日蝸居書齋、痴迷于著書立說頗有微辭,但對揚雄的《法言》還是十分推崇,常常嘆息︰「揚雄眼中只有天道,沒有自己,竭力維護聖賢之說,一身善業難以估量,將來一定會超越諸子!」

但要說揚雄只是一個書呆子,也不盡然。因為就連九重門門主西門君惠,也有求教于揚雄的時候。

話說西門君惠、鬼母從華山之巔歸來,仍為「禹王九鼎」的下落所困擾。

一天,西門君惠獨自從大司馬府前路過,想起有一段時間未見王莽,便折轉身登門看望。

奴僕通報之後,將西門君惠迎進廳堂。王莽已登堂等候,見到西門君惠忙上前道︰「叔父多時不到府中,晚輩正要前往拜訪,沒想到叔父蒞臨,真是喜不自勝,請上坐!」

西門君惠心中牽念「禹王九鼎」,便直奔主題,對王莽道︰「賢佷,你看朝中大臣哪幾個學識較為淵博?能夠通察古今之變?」

王莽一听,知道西門君惠可能被一些歷史謎題難住了,便試探性地回道︰「叔父莫不是遇到什麼疑難之事?要說精通歷史的人物,小佷看朝中大臣都比不上黃門郎揚雄。」

「揚雄?就是喜歡寫賦的哪個揚雄?那不過是個死讀儒經的呆子,如今還被仕族譏笑,他會知道‘禹王九鼎’的下落嗎?」

王莽立刻明白西門君惠原來在為「禹王九鼎」犯愁。仔細想了想,對「禹王九鼎」還真有點印象,似乎曾經听揚雄提到過。便對西門君惠道︰「這個揚雄雖然木訥卻極堅毅。此人喜歡與各地官員交流軼聞趣事,所以見識極廣。叔父所說的‘禹王九鼎’,揚雄好象也曾提及!」

西門君惠眼楮一亮,道︰「那揚雄怎麼說?」

王莽再三回想,一拍腦門,道︰「哦,當日揚雄並沒有直接告訴小佷關于‘禹王九鼎’的下落。不過他說商山四皓歷經秦漢兩代,後修煉得道,隱居在終南山,以他們年歲之長,見聞之廣,必定知曉‘禹王九鼎’的下落。小佷想只要找到這幾個人,不愁得不到‘禹王九鼎’的消息!」

西門君惠听了,先是默然,然後略帶譏諷地笑道︰「揚雄這個呆子,我倒是見過一面。起初以為除了傻笑別無所長,沒想到肚子里還真有點東西。他給我們提供的這條線索,很有價值。看來今天沒有白來,謝謝賢佷。我也不久留了,這就回敦學坊去。」

王莽急了,道︰「敦學坊?叔父住在敦學坊?小佷一定去拜訪。不過今日既然到了府上,小佷怎敢怠慢。叔父好歹等小佷設宴款待後再走,以免讓別人笑話小佷缺了禮數!」

原來西門君惠設立「九重門」十分隱秘,除了門中數人,所知者極為有限。即便是王莽,西門君惠也並不想讓他知道得太多,只曾透露一二罷了,以至連總壇在哪里也未讓他知曉。所以,王莽知道九重門總壇設在敦學坊,才會略顯驚詫!

西門君惠對王莽的驚詫並不為意,阻止王莽道︰「敦學坊你一定不要去,不能讓其他任何人知道那里是九重門的總壇。這是絕對機密。」

西門君惠緩緩口氣,「至于設宴款待,我看大可不必。你這大司馬也恁小氣。上次赴你家宴,結果清湯寡水,酒喝不好,飯吃不飽。今天還是免了吧,我寧願自己找個酒肆對影獨酌,沒準更痛快些!」

王莽素來簡樸,上次曾經招待西門君惠,菜品清素,確實寒酸。王莽听了西門君惠的話,不免有些過意不去。西門君惠不顧王莽難堪之狀,哈哈大笑後揚長而去。

王莽哭笑不得,只好讓西門君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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