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松子不願見到西王母,離開外方山後掉頭向西去了。路過長安上空,突又想起長安城中的幾樣小吃,勾起一肚子饞蟲,饞得直吞口水。赤松子拗不過饞蟲作崇,便在長城附近落了下來。
此時大地已然霧散煙消,一輪紅日剛剛升起。天空青湛湛的,見不到絲毫雲翳。遠近村落當中,炊煙縷縷,搖曳飄光,一個黎明又從頭到來。長安城遠遠聳立在朝霞之中,巍巍然如巨獸撐地而座,襯出皇城的典重肅穆來。
長安城中,偶有車馬輾過寬廣的街道。一些錦繡衣裳、長裙飄逸的風塵女子不知從哪座官邸出來,經過一夜折騰,大概掙了不少纏頭,一個個喜笑顏開,居然掀開車簾,倚門俏立,向外妙目顧盼,鶯歌笑語,輕浮放浪,對街道兩旁三三兩兩衣襯襤褸、神情委頓的流民指指點點,極盡嘲諷之色。皇城腳下,天子跟前,大小官員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對流民的苦難毫無憐憫之心,足見民風腐化、世俗沉淪到了什麼程度。
赤松子一邊往城里趕,一邊下意識地掏出紫金缽玩賞,目不轉楮地盯著細看,實在是有點愛不釋手的感覺。走著走著好象踫到什麼東西,赤松子不自覺地運力擋了一下,前面那道影子歪了歪,搖搖晃晃地癱在地上。
「哎喲!」赤松子听到一聲慘叫,才知道闖了禍,忙收起紫金缽,口中連連陪罪。沒想到那跌倒的人影又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居然不顧傷痛,伸著手對赤松子道︰「老伙計,老夫是長安城有名的秦叟,可不是能夠隨便亂撞的。咦,你手中的飯缽可有些邪乎。把那個飯缽給老夫看看,如何?」
赤松子見面前之人自稱「禽獸」,頗感意外,睜大了眼,伸長脖子,圍著那糟老頭子上下左右、身前身後打量了一圈,搖搖頭,鄭重其事地道︰「嗯,我看不像禽獸,倒是有點像人。」秦叟哭笑不得,呸了一句,伸手就扯住赤松子衣角,尋思不能讓赤松子跑了。
秦叟對古董素有研究,今日不經意見到赤松子手中的紫金缽,心中狂喜,明白又撞上了一件寶貝,正要上前跟赤松子討價還價,沒想到赤松子只顧埋頭趕路,結果將秦叟撞得跌坐在地上。
好在秦叟還惦記著那只紫金缽,叫喚一聲後,也管不得身上疼痛,爬起來伸手就抓住赤松子衣角,眼楮則直勾勾地盯著那只紫金缽。
秦叟見赤松子不肯將紫金缽遞過來,心思一轉,突然彎腰大聲吆喝起來︰「哎喲,哎喲,老夫的腰,老夫的腰不行了!」
赤松子一听,明白這老頭子想賴著自己,忙上前低聲道︰「老伙計,別叫喚,老哥知道你沒事。不就是要看紫金缽嗎,那你就看看吧!」
秦叟瞪了赤松子一眼,直起腰不再叫喚,道︰「那就拿來吧!」赤松子無奈,只得將紫金缽遞給秦叟,神秘道︰「老伙計,你瞅瞅,這紫金缽有什麼說法?」
秦叟接過紫金缽,眼楮直放光。先是掂了掂紫金缽的分量,而後伸出手指頭彈彈,側著耳朵細听,然後又一抹袖子在紫金缽上擦了擦,聞了聞那奇特的檀香味,翻來覆去地辨認紫金缽上的銘文。最後伸出一只手,亮出三根指頭,道︰「三百兩銀子,如何?」
赤松子這才明白秦叟想買走紫金缽,哪里肯答應,身子一晃,便去奪秦叟手中的紫金缽!秦叟只覺眼前一花,紫金缽便被赤松子揣進了懷中。秦叟心中大急,以為赤松子嫌開價太低,又將五個干枯的手指頭盡數撐開,往赤松子眼前一晃,道︰「五百兩銀子,不能再多了!」
赤松子「呸」了一口,嘿嘿一笑,道︰「老伙計,你想誑我啊?這是佛祖使用的紫金缽,漫說是五百兩銀子,就是五百兩金子,嘿嘿,老哥還是不賣!」
秦叟一生什麼事都不怕,就怕別人揣著室貝不賣給他。一著急拉住赤松子衣袂不放,顫道︰「老伙計,這個,要是實在不行,老哥拿寶貝跟你換,如何?」
赤松子見秦叟軟磨硬纏要收藏紫金缽,心中煩惱,听了秦叟的話,靈機一動,臉上浮現笑容︰「嗯,這是個辦法。有什麼寶貝,那就拿出來賞賞眼吧!」秦叟趕忙松手,當真去掏懷中的寶貝。不料赤松子趁秦叟放手,哈哈一笑,身形驟閃,一溜煙竄了。
秦叟還想再訛赤松子,可是赤松子早已沒了影蹤。
秦叟丟了這筆大買賣,懊惱了一陣,道︰「可惜,可惜,沒讓老夫淘到手!」
赤松子躲在附近,見秦叟走遠了,才笑嘻嘻地踱出來,大搖大擺地繼續欣賞那只紫金缽,口中嘖嘖稱奇。又走了一陣,前面飄過來一道異香。赤松子被撲鼻香味吸引,趕緊收起紫金缽,一路循著異香模過來。到了一家酒館面前,赤松子一抬頭,望見酒館前的酒幌子,喜道︰「就是這家酒館了!」
這家長安酒店臨街的粉牆上,寫有一個斗大醒目的「酒」字,門口還掛著一塊酒幌子吸引顧客。這個地方,赤松子曾經來過數次,自然是輕車熟路。
赤松子掀開門簾就往里闖。這家店面較為簡樸,但風格卻很獨特。當街一面擺一張褚紅色曲尺形櫃台,向內的一面以橫木隔斷,里面陳列著一盆盆的下酒菜,櫃台下則放著酒壇,靠店堂里面的一端,豎著一塊長形的青龍牌,牌上寫有「聞香下馬」、「知味停車」、「杜康佳釀」等字句。
赤松子進了店,還沒落座,就開始吆喝︰「店小二,給老夫上兩盤‘卷龍鱗’,一壺陳年杜康。」「客官先坐,‘卷龍鱗’就來!」店小二見赤松子是老主顧,雖然忙不過來,還是先陪笑招呼著。
赤松子也不計較,找個角落就盤腿坐在橙子上,然後四下張望,饒有興致地逐個打量路上的行人。
「卷龍鱗」是這家酒館的一道拿手菜。一張「卷龍鱗」,其實就是一個比手掌大的面餅,面餅極有韌性,內卷很多菜。如醬肉、肘子、燻雞、醬鴨等,用刀切成細絲,配幾種家常炒菜如肉絲炒韭芽、醋烹綠豆芽、攤雞蛋等,一起卷進面餅里,蘸著細蔥絲和淋上香油的面醬吃,鮮香爽口。
赤松子天南海北游歷無數,對這里的「卷龍鱗」卻是情有獨鐘。
店小二將「卷龍鱗」和杜康酒送上來,赤松子正要往嘴里送,卻突然被門口經過的兩輛馬車吸引。
這兩輛馬車前有導車,後有從車,騎吏帶劍持戟開道。在長安見到官員車隊浩蕩出行本極尋常,但不尋常的是車子的簾子卷了起來,露出兩張面孔,讓赤松子有些意外。
兩車並行相錯半個馬頭,車中人正談些什麼。
赤松子見到這兩人的面相,覺得非比等閑,尋思了一陣,對店小二道︰「來,跑堂的,打包,老夫帶在路上慢慢吃。」一邊招喚店小二用陳年的荷葉包了「卷龍鱗」,一邊又趕緊將杜康灌進葫蘆當中。
赤松子的玉饋酒已喝得精光,這一壺杜康倒進葫蘆不過就是奠了個底罷了。多乎哉,不多也。
那兩駕馬車「吱吱呀呀」出了城,到了一處柳蔭掩映的湖邊停穩。車中人取了漁桿、漁餌下來,擺上胡床,在柳蔭下拋桿垂釣起來。左手邊是一位老者,白發盈頭,身上污斑點點,顯得有點矜持孤傲;右邊那人卻是中年人,五官清 ,衣著整潔,一雙眸子湛然若神。一干隨從則遠遠地站在一旁,跨劍而立。
那老者多半不是鉤魚的高手,因為並不怎麼留意湖中魚漂的動靜,倒是神色漠然地朝四處張望。
垂柳雖有了些新芽泛出綠意,但總體上依舊葉黃枝枯,神韻無存。老者只是略微掃了一眼,便將眼光轉向天際。
沒想到觀察了那麼一會兒,臉色便暗了下來,顯得驚訝不已。過了許久,老者又掐指默算了一番,對中年人詫異道︰「今天是‘龍抬頭’的日子。從天象看,龍氣起于漢中,卻不在長安,豈非咄咄怪事?莫非漢中有誰得了王氣,要與朝廷為敵?要是這樣,天下豈非又要血雨腥風了?」
中年人頭也不抬,默然半晌,才緩緩道︰「揚老伯,你又琢磨出來什麼凶兆了?佷兒在朝中的消息比老伯來得快些,皇上早就知道漢中方向有些異常了,因為那里出現了幾股逆賊。揚老伯難道沒听說過?」
老者收起驚詫神色,轉而冷笑道︰「我揚雄不比你莊尤莊大人,揚某人常常是足不出戶、身不下樓,如何會知道這許多機密事項?」
莊尤嘆了一聲,道︰「揚老伯您什麼都好,就是不會協調事。揚老伯與當今皇上和國師公俱有交情,只要稍微應酬應酬,也不致如此落寞。老伯為何不肯稍有屈尊,向他們求個情換個肥缺?您整日關在書齋之中,不與士人交往,簡直就是自絕于仕途之外。這樣做,難免辜負了您一身才學,難道不是很遺憾的事嗎?」
老者正是中散大夫揚雄。揚雄瞪了莊尤一眼,道︰「什麼協調,不就是拉關系、走後門嗎?說得冠冕堂皇,其實都是邪門歪道,投機鑽營罷了,君子不屑于此。哼,只有擺不上台面見不得人的事才需要協調,越是會協調的人,越是會來事的人,十有**不是好東西。」
揚雄吹胡子瞪眼楮干生氣。「今日不是看你祖爺爺的面子,你莊伯石也未必能把老夫拽到這里釣魚,老夫還會在書齋當中讀書。當朝這些官員,老夫能看上眼的也沒幾個。你莊尤嘛,好歹是個老鄉,還通些事理,不然老夫連你也懶得說話。」
揚雄一揮漁桿,將魚鉤又遠遠拋了出去。然後接著道︰「跟那些狗屁官員交往?沒意思。他們聚到一起,無非是講排場、比闊氣,爭個東家長西家短,蠅營狗苟,鼠目寸光,不足與謀。即便有些正經話,不待開口老夫就都知道了。再說了,本來很有韻味的事情,讓他們一羅嗦,反而變得索然無味,毫無雅興。你說說,老夫跟他們有什麼好說的?」
莊尤見揚雄一棍子打了一大片,只好自嘲道︰「原來我莊伯石也不過仗著是個老鄉,才能入得老伯法眼。慚愧,慚愧,一生堪笑役虛名!」
莊尤一頓,又道︰「揚老伯,佷兒今天邀您老人家出來釣釣魚,是看到您老人家整日憋在家中,怕您憋壞了身子骨。佷兒知道您的秉性,一心苦讀聖賢經典,朝野之事塞耳不听。不過,說句不中听的話,就算是孔聖人,他除了伏窗苦讀,也還記得周游列國,不會像您一樣整日閉目塞听。讓您老人家周游列國可能不太好辦,出來釣釣魚,這又不違背聖賢之道,總還可以吧?」
揚雄盯著莊尤,道︰「你說老夫不聞朝野之事?那也未必。……來一個簡單的問題吧,伯石以為當今皇上可算得聖明之君?」
這個問題問得實在突兀,一下把莊尤噎住了。苦笑道︰「揚老伯總是一語驚人,不開腔則已,一開腔就會讓氣氛陡然緊繃起來!」
接下來,莊尤面色一沉,以為揚雄批判王莽,直言不諱地反駁道︰「皇上勤政愛民,縱然難言聖明,亦不失為明君。咦,揚老伯今日如何關心起朝政來了?這好象不是老伯的風格啊!」
揚雄斜眼掃了莊尤一下,淡淡道︰「皇上聖明?莊大人以為如今天下大治,是嗎?老夫怎麼感到亂象已露呢?」
莊尤覺得揚雄未免危言聳听,道︰「皇上一心為蒼生謀福,朝野都擁戴皇上,何來亂象一說?」
揚雄不以為然,道︰「皇上以為只要自己的意圖是好的,說什麼話辦什麼事朝野都會全力支持,總以為民心站在自己這里,可惜事實遠不是這樣。你莊大人沒見長安城中不少老百姓家門上都畫了兩幅奇怪的門神嗎?」
莊尤想了想,道︰「老伯是說今春百姓家門上畫的‘左赤眉、右綠林’的門神畫吧?這門神有什麼蹊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