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山的時候,倪艾的腳已經磨爛了一塊。她穿的是運動鞋,照理不應磨腳,可愛漂亮的倪艾那天出來,穿了一件很新的運動鞋。它的後跟那里很硬,在下山的過程中,不斷在磨擦著倪艾的腳後跟,結果走了不不一會,倪艾就覺得得腳很痛。那時間,她覺得可能是因為走得急了,走得快了,腳後跟磨紅了。根本沒有想到是磨傷了。
下山的時候,大約是吳良心餓急了,他走得特別快,也走得很急,沒走一會,就把倪艾丟在了後邊。倪艾在心里小聲地罵︰「跑得那麼快,是要去搶著撞汽車嗎?」當然,這話她是不會罵出來的。她可是「三好學生」,是文明人,是「優秀班干部」,是接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只有那些沒教養的人才會把罵人的話說出口,或是大聲地罵了出來。倪艾才不會。她就是罵人,臉上也是笑眯咪地,別人以為她要說出什麼美好的話來,可其實,她這時會在心里惡狠狠在罵別人一句。這已經成為了她的一種行動方式,也就是不把心里的想法表現在臉上,更不表現在表情上。她十四歲,已經學會了掩飾自己的感情,懂得應和社會和他們的需要。她在這一方面顯得很成熟。跟一般的的孩子相比,那簡直就是少年老成。在這一方面,倪艾比別人懂事得早。
走到了那個山頂,那個發生可怕的一幕的山頂,倪艾突然有一種膽顫心驚的感覺,不知道為了什麼,她覺得這里好熟悉。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是第一次來這里,以前不可能來過這里。可是為什麼感到這里這麼熟悉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夢里曾來過里。在這里干過什麼?做過什麼,倪艾一點也記不清了。是什麼時候做的夢,她也記不清楚了。只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一直在她的心里。遇到熟悉的地方,人應該高興,可現在的倪艾,為什麼這麼害怕,為什麼這麼擔心,這種感覺強烈到讓她心驚肉跳呢?
因為心里一直在想著問題,所以倪艾的腳下就更慢了。吳良心走在她的前面十幾步外,她走在後邊,吳良心走一會兒,就回過頭來,對著倪艾叫道︰「快點走呀,我們加油走,一會兒就下山了,要是天再下起來雨,我們會在這里給餓死的的。賴丫頭,快跑吧!」倪抬起頭,看了一眼她的同伴,眼神中是冷漠的光亮,她在心里說︰「你當然有力氣跑了。人家剛剛做過那個事,正痛著呢?走路都有點痛,還能跑嗎?這些臭男人,光圖自己快活,一點也不心痛女人。事情做完了,竟然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真是的。那條手機短信說得好,‘男人的話要靠得住,豬都會上樹……’他們說的非常好听時,那不過是想把小閨女騙到手,等真的到了手,臉色一下子全變了。他們會把你當成一個同性伙伴,一個同伙,他干的,全部要求你也能干革命得了。你要是干不了,哼,他們會給你臉色看,會對你粗聲粗氣,十分的不耐煩。」
吳良心喊了幾次倪艾,沒有得到應有的回應,他就一個人在前頭走著。倪艾遠遠地跟在後面。走了一會兒,吳良心回過頭來,看看倪艾,看見她的臉色沉沉的,沒有歡樂,沒有得意,甚至于沒有平時的愛意綿綿。
吳良心就低下頭,一個勁地往下走了。
山上的路,要麼在山腰,要麼在山頂,一律地作「之」字形盤旋。從遠處看,雲霧籠罩著山路,可你走進霧中時,卻發現並沒有什麼霧,只是感到有很大的水氣,濕氣,潮氣,其實這就是霧氣。走在這樣的霧水中間,人的身上粘乎乎的,一種非常不舒服的感覺一直伴隨著登山的人。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氣候,這樣的時間,又是這樣的心境,倪區覺得出來旅游簡直就是一種找惡受,一種吃飽了沒事干的折騰。
走上了那座小山頂,倪艾停了一下。她覺得這座小山很奇怪,它的樣子象是一條鯨魚的背部,黑乎乎地橫在山谷中間。上面是黑色的岩石,長著只有幾尺高的松樹。大約是在山頂,風太大了,樹根本長不高。它的根部有盆子那麼粗,可它的頂部只有胳膊那麼粗,它的樹枝和樹干差不多粗細。樣子可笑極了。
在這個獨特的環境下,生長出這樣奇怪的樹木,叫人看了蠻好笑的。
往山下看,萬丈深淵,看不到底,黑乎乎的山下,象是人間的地獄。在那里,長著很多的樹木,從遠處看,它們很小很小,可你真到到了它們跟前,那都是幾丈高非常挺拔的高大喬木。
這里是原始森林,是秦嶺山脈中唯一沒有開發的地方。人們都說神農架是一片未曾開墾的處女地。其實這里才是。因為神農架不斷地有外地的游客進去,不斷地有本地人在開發。那里的人多。到處都有人在居住著。有人的地方就會有開發。處女地恐怕是徒有其名了吧。可這里,沒有居民,沒有游客,沒有破壞。它真正是一片蠻荒之地。
就是因為這樣的蠻荒,讓每一個來到這里的人,都感受到了一種神秘,一種可怕,一種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慌恐。
當然,倪艾和吳良心來的這里,這只是大森林最處部的一角,真正的大森林,他們並沒有進去。從這里往南走,方園有幾百公里的大山,那里沒有居民,也沒有人煙,那才是真正的原始森林。
吳良心這時在前邊喊︰「倪艾,你快一點嘛!是不是走不動了,要不要我來背你下去呀。快,快一點。」
倪艾抬頭看了一眼吳良心,他站在前面的山頂上,衣服濕著,腿上的褲子挽起著,樣子象一個農夫,顯得特別傻,特別難看。
就在這一瞬間,倪艾突然看見在吳良心後邊,那塊巨大的山石,裂開了,閃出了一個很開的裂縫。開始還很小,只有一點,可是它慢慢地越來越大,越來分得越開,山頂的一部分,包括上面的樹木,石頭,岩石,都象是軟軟地閃了進去。那樣子好象是電影中的慢鏡頭,好象無聲,也好象是無形,慢慢地動著。
一開始倪艾還以為是自己眼楮看花了,是一種幻覺。她揉了一下眼楮,再仔細地看了一遍,老天,這根本不是什麼幻覺,而是真正地發生在她的面前。裂縫越來越大,它可怕的是從山的根部發生的,上面動得好象很慢,可是下邊,最下面,山的根部,那里才發生著巨大的變化。
倪艾傻了。
在她的面前,吳良心還是笑笑地望著她,在高聲地喊著她︰「倪艾,怎麼不言語呢,你傻了嗎?快點過來吧,我們快點下山去。」
倪艾看見吳良心的身子一直地在往下陷,他身邊的山石中往下降。只是因為吳良心站在山上,看著倪艾,沒有注意到身後的變化。他的臉上依然笑笑的,他是在等倪艾的回答,或者是在等著倪艾快點地跑過去。
突然間倪艾明白了,這是山體塌陷,以前在書中看到過,也從講地震的書中看到了。人們以常說山崩海裂,現在這景象真的發生在她的面前了。山在陷落,山在陷落,可吳良心站在那個陷落的山體上。
出于本能,倪艾突然明白了,山在陷落,這種陷落是在山體的根部,那麼自己站的這一塊地方也可能陷下去。這個念頭剛一在倪艾的腦海一出現,她的腦子立即出現了一片空白。出于本能,她往後退著。
就在這時,倪艾看見吳良心飛快地陷了下去,這境界只是一瞬間。隨後,山頂上更多的岩石,樹木都隨著滾了下去。在山體陷落的地方升騰起了巨大的白色的煙霧。不知道那是水汽,是塵埃,還是別什麼東西。
然而就在此時,倪艾也覺得自己的身體飛了起來,一種騰空感,一種失重感,一種飛了起來的感覺,充滿了倪艾的全身。她知道,「我完了」。她的腦子里也就這麼一閃念,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倪艾再一次醒過來來的時候,她躺在一個原始的森林里。
這里黑極了。巨大的樹冠,把天空全都蓋住了。人在里邊,就象在是黑乎乎的地洞中一樣。倪艾動了動身子,有的地方有點痛,有的地方有點涼,倪艾知道,自己沒有受到大傷。因為有痛的感覺,一般是小傷痛,真正到了那種感覺不到痛的時候,那才是大毛病,大傷痛。
在倪艾的身下,是很厚的樹葉。很厚,大約有幾尺厚。正是這些樹葉的鋪墊,倪艾才沒有受傷。現在想一下,自己怎麼會突然間飛了起來,噢,倪艾想了一下,明白了,那是山體滑落時產生的巨大的氣浪。是那一陣氣浪,將她沖得飛了起來。
一閉上眼楮,她的眼楮就閃現出吳良心笑笑地向他招著手的樣子。那時候,他還活靈活現,可是現在……他陷入了山下去了。他現在……倪艾的眼楮閉上了。一行眼淚流了來。
掉下那樣的地方去,絕沒有活著的道理。倪艾知道。這一點她非常明白。她現在為難地是,她回去以後,怎麼向吳良心的父母交代呢。說他掉進了山的下邊。這太可笑了,誰會相信。山體溫表陷落,怕只有科學家才能檢驗出。一般的人怎麼會相信這近乎神話的故事。可這是真的呀。倪艾低下了頭。
必須得爬起來,必須得走出去。不能在這里等死,不能倒在這里,倪艾在這一時刻,她身上的則強勁顯示出來了。人都說男有的身後是一個女人,那麼同理可證,女人的身後就是一個男人了。倪艾從小受老師的寵愛,所以,她的身上,更多的是是以老師的人格自居著。在這一點上,她不象她的父親,更象是牛老師。
倪艾爬了起來。
腳好痛啊,腿也好痛。可是現在,叫給誰听呢,叫給誰看呢。這里沒有任何一個人,只有倪艾自己。她咧咧嘴,用手撐在地上,爬了起來。
地上的落葉太厚了。當你躺下來時,它軟綿綿的,使你很舒服,可當你要站起來,要走動的時候,它就成了很大的障礙。因為你一腳踩下去,它立即埋沒了你的半腿。當你要走動的進候,它蓋住下面的路,讓你看不清下面都是什麼。有時是一條小溝,有時是一條小河,有時是一個大坑,有幾次,倪艾就自己走進一個大坑中去了。
人掉在一個大坑中,人顯得是那樣的小。坑顯得是那樣地的大。從坑里爬出來,真不容易,倪艾幾乎是手腳並用才爬出來的。
在這個時候,倪艾多麼盼望著有一個獵人出現。不,沒有獵人,那怕是一個采藥的,砍柴的,不管出現一個什麼樣的人,那就是一個希望,那就是一個生路,他們可能帶著倪艾從這里走出去。把她重新帶回到有人煙的地方。
可是,什麼也沒有。在黑暗的林森林里,有的只有不知叫什麼名字的鳥的恐怖的叫聲。在寬曠的山野里,只有這種怪鳥的叫聲和風聲和樹葉上落下的雨滴的聲音。
倪艾真害怕夜晚的來到。因為在昨天晚上,那些綠瑩瑩的狼的眼楮,現在還印在她的腦海里面。那些拖長了的聲音,那些越來越近的走動聲,足以讓人害怕。昨天,好在還有吳良心,好在還有那座破廟,可現在,她連什麼也沒有了。有的只有她自己,有的只有害怕,有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擔心。
走了不一會兒,倪艾感到要小解了。在這個沒有人的地方,用不著害羞的,也用不著躲開別的什麼人。因為這里根本就沒有人。不過倪艾還是找了一個偏僻的樹後,四下里看了一看,見沒有一個人,這才解開褲子,蹲下去。在她的
身後,發出很響地聲音。
就在這時,倪艾突然感到有一個人,從後邊一下子攬住了她的腰,把她一下子從地上挾了起來,然後就感到這個人飛跑了起來。
這個人跑得太快了,象飛一樣。那種可怕的失重感又回到了倪艾的身上。倪艾有點迷糊了。過了一會,她漸漸地清醒了一點。知覺又回到了她的身上。她覺察到,是一個人挾著她的腰在飛跑。跑在什麼樣的地方,看不清楚,只能感到什麼東西,或者是樹,或者是山,或者是路,在不斷地往後退著,在她的眼前拉出一條一條的長線。憑著這些長線,倪艾知道,速度是非常快的。
「放下我,放下我,你這流氓!」倪艾大叫。
「哈哈哈!我在路上踫到了你,我把你撿到了,你就是我的了。我不會放下的。哈哈哈……」一個象鴨子一樣聲音的人大聲地回答著。不,這聲音比鴨子的聲音大,也宏亮得多。不是鴨子。它不可能有這麼大的勁。
「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我們不過是在路上遇見過了。怎麼能說是你撿到了我,我就是你的呢?你講不講理?」
「哈哈哈……講理,沒勁的人,無能的人才講理。我有力氣,我有使不完的勁,我用不著講什麼理,要講理,你一個人給自己講吧。我懶得听。」更大的聲音又在倪艾的耳邊響了起來。
老天,怎麼遇見了一個這樣的家伙。倪艾第一次听到這樣的道理︰有力氣的人,用不著講什麼道理。可平時老師們可教的是,不管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我們一定要講道理,我們要以理服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