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醫院,我在咖啡廳一直坐到天黑,反正老大白天也不在家,我又不能回家跟林賽在一起。所以寧可在外面待著。
「公主,回去吧。」永利再次催促。
「再等會兒。」我道。繼續看書。
侍者在桌上點了蠟燭。那種泡在水碗中的浮蠟,火焰一下一下地晃動著,令我出神。
如果可以逃避,我一定跑得遠遠的,寧可孤獨也不要這麼痛得沒有盡頭。
「公主,大頭領來電話催了,」永利道︰「再不回去,他說就開革了我們。」
我嘆息,道︰「那就回去吧。」
合上書,跟他們離開。
我的車在院門就被攔下了,永勝在那兒等著,看來已等了有一會兒了。
永勝打開車門,坐進來道︰「殿下,主子讓我在這兒等你,跟你說一聲,六老主子跟九爺陛下都來了,現在正跟主子吃飯呢。」
六爺爺跟九伯伯?這麼說,三代掌門都到齊了。這件事居然鬧得這麼大,實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這兩個人都是倪老大的力挺者,堅定的保老大派,老大就是他們的掌中珠心頭肉。我甚至不用問都知道他們來干嘛的。
「主子什麼招都想過了,想讓他們同意他親自處理,可是兩位上人這次再沒听主子的。主子沒辦法,只好讓我來跟您打聲招呼,一切順著他們些,有事以後再說。別再惹翻了他們了。」
我明白,我知道老大會盡力幫我,但是有些事他也不能控制。就算他不說,那天那麼多人在場,總會有人去上面說的。這本身就不是件小事。
「我知道了,謝謝你。」反正死路一條了,我反而定了心。就象已叛了刑的人,倒是完全放松了。
他陪我進了院子,親自將我推進屋。
他們果然在吃晚餐,老大難得能這麼早吃頓晚餐,還這麼豐盛,這都是拜我所賜。
「還沒吃飯吧?」九伯倒還和氣,道︰「坐下一起吃吧,永勝,去給公主拿副碗筷。」
盡管在老大的家里,但老大已不再是主人。
我默默吃飯,雖然食不甘味。
終于他們都吃完了。老大示意人去伺候他們到廳里喝茶。但六爺爺表示想去天遠的起居室,那里靠後院,安靜雅致,天遠一般喜歡在那里休息做事。
天遠想借口看我的傷情報告把我單獨留下來打個預防針,但六爺爺一眼就看穿了他,淡淡地道︰「一起過去看吧,我也正想知道她的傷到底嚴不嚴重。別叫人說咱們這些老人,就只知道寵你們這些做事的,不管那些賣命的。」
估計上次我老大天帆跟他吵架時說了一些讓他不高興的話,比如這一句。
天遠接過報告放在我腿上,親自推我進了後院的起居室。永勝摒退了其他內侍,只留了永繼跟他端茶倒水伺候在側。
六爺爺的大領班內侍和九伯的大領班內侍被永勝永繼請到三個掌門的下首,分別端了凳子,在六爺爺和九伯的首肯下坐著伺候。屋中八個人,只有永勝永繼站著。
六爺爺慢慢看著報告,他看得很仔細,但也就那幾頁,所以很快就看完了,他便將它遞給九伯。九伯在看時,六爺爺在喝茶。九伯看完,問天遠︰「你還要看嗎?我想已有人跟你電話匯報過了吧?」所以天遠只好搖頭表示不看了。九伯對自己的內侍道︰「明天將所有在特種部隊服役的倪氏成員醫療檔案調出來,放我桌上,我要仔細看看。」那人起身應了一聲,又坐下。
六爺爺問我︰「你的生辰玉牌呢?」我一怔,他怎麼想起問這個?
我想了一下,道︰「送人了。」
天遠閉上眼,痛苦的神情在臉上閃過。
六爺爺轉向天遠︰「把你的玉牌給我。」
天遠怔住。看著他,眼中帶著乞求。我狐疑起來,難道他的也送了人?
「拿過來吧,」六爺爺道︰「也該讓他知道了。」
天遠緩緩伸出手,用一種老人才有的緩慢取下了項上掛著的玉牌。遞給六爺爺。
爺爺並沒接,只道︰「齊楠,把這給十六公主看看。」他的老內侍答應著,走上前接過玉牌過來遞給我。
倪氏的生辰牌和護身劍一向是自出生時便由長輩所賜。如無意外,終身攜帶,生辰牌等同于護身符,而護身劍就是防身武器,無論是否學武會武,都會被賜,一般是家中父親所賜,也有由族中掌門所賜,叔伯所賜,祖父輩所賜,極個別的也有兄長所賜(當然是有原因的)。不能隨意送人。因為有皇家世襲御用的工匠家族制作首飾,用料也由他們統一采購,所以至少每一代的玉牌在顏色,大小,規制上都是一樣的,所差的只是上面鐫刻的出生年月日不同而已(不刻姓名,因為姓名可能是後來才取的,或是會因某種原因長大後改名,而生辰牌則規定必須在嬰兒出生後的三天內便做好交給嬰兒父母)。因為自出生後便佩戴在身,所以理所當然是自己的,任誰也不會去認為上面會錯寫(交給父母時父母會當場驗看,然後給子女佩上),當然更不會想到會被換。我的生辰牌便是父親給的。自出生時起就帶在身上,我從來沒想過自己這些年戴的會是刻著別人生辰的玉牌,所以當我看到現在手上拿著的應該是天遠的生辰牌而上面卻刻著我自己的生日時,我的震驚自是不待言的。如果天遠的生辰牌是我的,那現在林賽身上的那枚是誰的?我不會把天遠的生辰牌糊里糊涂地送給了林賽了吧?
「你該听說過倪氏的飛觴牌吧?」爺爺道。
我心中一震,身為倪氏中人,我當然知道飛觴牌是什麼意思。飛觴牌又叫飛觴換玉,飛名牌,飛玉牌,是倪氏在氏族部落時期就有的古老傳統,當時的倪氏先人如果看中了誰家的女人或男人,就會拿自己最喜歡一個物品去暗中偷換一個對方的信物,那便算是訂下了親,然後或是明媒正娶或是強行搶親,總之最後的結果都是要與對方結為夫妻。後來因為社會進步,民&主和自由越來越廣泛,這種方式便漸漸消失了,雖然偶爾也會被倪氏中人使用,但那多半是在雙方知情的情況下進行的一種信物交換,只是搞得神秘些,無非是兄弟們用來開玩笑增加情趣的方式之一而已。真正的飛觴牌在近兩百中從未用過,逐漸也就成為了一個美麗而古老的傳說。天遠用的居然就是這個早已消失的飛觴牌?
「天遠十八歲生日時飛了你的玉牌,這事當時只有我跟你九伯知道。那時你九歲,天遠自你六歲生日後每次在他和你生日時都會接你住幾天,吃生日蛋糕,拆收禮物,這你都是知道的。那天他命人在你的飲料里放了安眠水,偷換了你的玉牌。之所以一直沒告訴你,是因為你當時年齡還小,你長兄又立志讓你從軍,所以一直在訓練你,他知道這些事不允許你分心,為了不影響你的訓練和安全,他讓我們為這事保密。他說他十八歲了,已經成人,到了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死結的年齡,他已經用飛觴牌的方法選定了自己的生死結,只等到你有天不再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時,他要我們為他保媒作證,娶你為妻。」六爺爺慢慢說完這段經過,我已經沒力氣再去思考它的真假,我的腦中重重的,塞滿了鉛塊。
「你姓倪,從小在倪氏長大,在倪氏,族規(皇族規約,皇族是指包括皇室嫡系後裔在內的所有成員),家法(皇室外戚及倪氏遠親),國法的關系是什麼,你告訴我們听!」
「族規苛于家法,家法嚴于國法!」這句話從小就被背得滾瓜爛熟,問到時想都不用想就從腦子中流了出來。
「既然你知道,那我就不用解釋了,」六爺爺道︰「我以現任倪氏族長和皇室宗長以及國家前元首的身份通知你︰履行飛觴牌的族約,以後你就是倪天遠的生死結!」
我抬起頭,看著他們,就這樣?不,不,不應該這樣,也不會是這樣。
「爺爺,」天遠道︰「這事還是我們自己處理吧……」
「十八年了,你處理好了嗎?」六爺爺拂然不悅︰「那個林賽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插進來的?你不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嗎?你保護好你的生死結了嗎?你不用再說了,這事我既已出面,就到此為止,一切按我說的做!只要你還姓倪,就照此辦理!」
我失去了唯一的後援。
我看著爺爺,我應該想個說法,可是此刻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只是知道我不能答應。我將目光投向九伯,九伯道︰「阿蘿,你了解你的那個朋友林賽嗎?」
我不知道。
林賽有他很多的秘密,我知道,可是我不知道他都有著什麼樣的秘密。
「他是中東某大國的王子,這你知道,他是特戰隊員,你也知道,同時他也是那個著名的殺手狙擊手幻滅者,我想這個,你也是知道的,」九伯道︰「可是你未必知道他的一些公司背後有著某些大國的政治背景,你未必知道他曾利用熱錢收購並購倪氏外圍企業與公司,你更未必知道他跟中國的政府間的神秘關系,他這樣的人,居然摩薩德提起他來都語焉不詳,CIA查不到他的資料,克格勃說無可奉告,你覺得倪氏三代拒絕他入藉及入境純粹是為了天遠的私人恩怨嗎?」
我的頭快要炸了,腦中嗡嗡的,我不是個聰明人,我一下了接受不了那麼多意外。
「阿蘿,」天遠撲過來,扶住我,他托住我的頭,然後他的手上身上染上了血跡。
「永勝!」他吼︰「楞著干什麼?去打電話,不,去備車,快!」
「不,不用,」我拉住他,道︰「老大,沒事,你去把我的藥拿過來。」
「你是——宿疾?」天遠意外又有點憤怒︰「為什麼不早說?永勝——」
「主子,他已經去拿藥了。」永繼道︰「你別急,公主只是一時受了刺激,不要緊。」他遞上紙巾。
對面傳來九伯長長嘆息。
永勝遞上藥和水,我吃了藥。
「阿蘿,你過來。」六爺爺道。
「爺爺,今天太晚了,讓阿蘿先休息吧。」天遠道。
九伯道︰「還是我來吧。」
九伯走到我身邊,示意天遠走開,然後他拍在我後背上,我漸漸覺得從背到前胸都暖暖的,十分舒服。
「要是心頭覺得有什麼堵著不舒服的,不必忍著,吐出來就是。」六爺爺道。
我本來還忍著,听了他的話,便吐了出來,濃腥發黑的血塊隨著落出來,我的氣息舒緩了許多。應該是沒事了。
九伯松開手。兩個老內侍忙過來扶住他,他揮手道︰「不用,她的病才剛初發,並不嚴重。現在沒事了。倒點水來,讓她漱漱口。」
永勝忙拿了水過來,我漱了口。九伯道︰「成安,記得明天給她送些赤霞丹來,讓伺候她的內侍每天給她服用,先用一個月的量吧。」
他的大領班內侍應了聲是。
「本來還想跟你說些事的,但現在——今天就這樣吧。」六爺爺道︰「小遠,你好好照顧她,我們走了。有些事,你也別什麼都埋在心里,該說的時候還是要說。東郭先生的事做一次就夠了。」
九伯道︰「不用送我們了,這些天你也夠累的,早點休息吧。改明兒,帶阿蘿來找我。我對他們也該熟悉熟悉了。說起來,這還是我們自己家里的孩子都這樣,那些不姓倪的特戰隊員,只怕付出跟得到的更不成比例了。你抽個空跟軍部協商一下,對他們這些人,不能讓別人看著心寒。」
天遠低低應著。示意永勝代他去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