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尾聲，南方大雪初霽，都說化雪比下雪還冷，高晨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零下的溫度，對他們而言，已經是非常極度的冷了，她每天都窩在家里，圍著電暖器，捧著書，嗑著瓜子，也不知道那書到底看進去沒有。
思緒忍不住飄飛，不知不覺，滿腦子，就都是張航了。
那個人，他在干嗎呢？會不會，又和姓汪的一起出去玩了？因為之前，他們一起去看高文采的事，他偶然說了出來。
想起放假的那天上午，整個教室都快沸騰了，她在位子上收拾書本，忽然，那個她最不想見的人出現在了窗邊，她一抬頭就見著了，其實原本她們是認識的，發生那麼多事情之前，高晨也一直很明理地見了她會至少笑一笑，但後來，要麼立即轉過頭，要麼淡漠地視而不見，要麼，直接怒視。但姓汪的倒是每次踫見了她都是一副笑臉，也不知，是打招呼，還是譏笑、嘲弄？這次仍然，她臉上帶著微笑，不過在高晨看來，似乎還帶有一絲羞赧的意味。很快，她從窗口就看到了張航，兩人並肩走去樓梯口，相談甚歡的樣子。張航似乎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因為他一旦有點不好意思，身體都會左右晃悠，以作掩飾。這些特點，高晨早就了然于心。
高晨心里不爽，很快就收拾好了，抱著一摞書，走出了教室，路過他們身邊時，兩個人都停下了交談，張航道︰「你怎麼這麼快就收好了，等我一會兒，馬上就好。」作勢就要轉身。
高晨已經下了一級樓梯，听見這話，深呼吸，吐氣，扯出一個笑容，回頭︰「你慢慢聊吧，我那邊還有好多東西沒收，我想早點回家里去。」說完也不等他們作出反應，立即繼續下樓。
張航還保持剛要轉身，听到了她的話，又準備轉回去的樣子。想過去追，但他覺得，也許真的，她已經淡然了，看她那樣子，不是很大方得體的端莊賢淑麼？自己沒頭沒腦地追上去，倒好像有些心虛的意味，說不定還會讓事件升級，或者，又會被她嘲弄。
這邊，汪小風冷眼看著，臉上的笑更燦爛了，「我剛才說的你都記得吧，你有時間了給我發信息或者打電話，我們三個怎麼說也要聚聚。」
張航回過神來，又面對著她，臉上淡然，答道︰「嗯，知道了。那行，我的書還沒收好呢。」還沒轉身，她又說了︰「你要去找高晨吧，那剛好啊，我們一起，我已經收好書了。」
張航想不出拒絕的理由。
高晨抱著書回到住處，沒一會兒就收好了東西，因為其實她在昨晚就已經完成了大部分。站在露天陽台上，太陽很大，到處都是剛剛融化或者正在融化的雪水，潮濕，泥濘，真不好走呢。
忽然，一不小心掃到從學校偏門出來之後的池塘邊，兩個熟悉的身影，不是剛才相談甚歡的那兩人又是誰？
他倒好，難怪一向動作迅速的他收拾得那麼慢，難怪自己下樓了，他也沒追上來，原來如此啊，看來重頭戲在後面。
兩人走著走著，貌似是汪小風腳下忽然一滑，張航趕緊扶住了她，待她站穩後，立即松開，但還是把她手里的書抱了過來。
高晨看在眼里，忽覺眼楮有點疼，是這雪太白，還是太陽太烈？她像定住了一般，只知道看著他們，也不知道心里在想著什麼。直到，她發現他們正朝著自己的方向走來，呵呵，他還要護花到底呢。
張航想著，反正是要去找高晨的，汪小風剛好也住那，那就順便和她一起過去吧，于是，拿在手里的她的書，也不便還給她了。
高晨驚醒，再沒勇氣面對這兩個人在一起「琴瑟和諧」的場景了，給文靈留了個便簽，便拿著收好的東西迅速往樓下跑，還一邊給爸爸打電話讓他來街上接她。
那兩個人一起走到了樓下，汪小風接過張航手里的東西，笑顏如花︰「我上去了，幫你叫她下來。」
張航「嗯」了一聲，手伸進了褲子口袋，噢，信還安然躺在那。
沒一會兒，汪小風又「咚咚」跑了下來，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口里呼出的白氣都快模糊了她的臉，「她好像已經走了，我敲門沒人應，問房東阿姨，說她剛走。」
張航有一瞬間的失落，但很快就掩藏了起來，「噢，那她可能是急著回去吧。」頓了一下，又道︰「那我也回去了，有時間的話我會跟你發信息的。」說著就要轉身，汪小風又喊住了他，上前幾步，把手里的一個袋子遞給他︰「這是我跟別人學的，打得不好，你就將就著戴吧。」笑得溫良無害。
那手套是灰黑色相間的，只有大拇指是單獨的，其他四指都合在了一起，很普通的那種，張航接過，笑了︰「你還是這麼賢惠，以後不愁找不到婆家了。」
汪小風有一瞬間的失意，但轉瞬就不見了，笑罵了幾句，兩人便告別了。
…………
想著想著，高晨就忍不住拿起了手機，翻到收件箱，大部分都是張航的，還有幾條是哥哥的，也有鄭元發的，她和程良忠已經沒有了聯系，听鄭元說，他已經有了女朋友。
想起高一的時候，自己的那些小心思，那時候，她錯把程良忠當成了鄭元，芳心暗許，而程良忠也是曖昧不明，深邃的眼眸，略顯深沉的臉龐，總像在訴說著無盡心事。
後來，她和真正的鄭元見了面，始知陰差陽錯。轉而，她只得改變自己的態度，把兩個人都當成了大哥哥，也慢慢地減少和他們的聯系。
而程良忠，雖然私底下給她寫過一封信，含蓄委婉，但她深覺對不起鄭元，只得按下心思，拐彎抹角地打太極。他是個聰明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從此，倒是漸漸淡出了三個人的圈子。
後來，听說鄭元追了他們隔壁班的一個女生，蠻漂亮，但好景不長，兩人在一起沒多久那女生卻和她們班的班長有了私情，鄭元還揍過那個橫刀奪愛的小三的。
後來，听說程良忠追他們班一個轉學生，跟高晨住在同一棟樓里，蠻可愛，追了很久，但那女生還是和一個校外的，在網吧里做收銀員的男生走到了一起。
再後來，高晨遇到了張航，與鄭元的聯系也少了很多。直到那次拍大頭貼，兩人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聯系了。後來有一次，暑假補課的時候，高晨回住處洗頭，完了返回教室，竟在教學樓下踫見了他倆，三個人都十分驚訝。都恍惚有一種隔世的錯覺，聊了許久，高晨才得知，兩個人高考都不是很理想，但也屬正常水平，都是大專，只是鄭元在鄰市，程良忠在本市。
如今回憶起來，在自己對愛情懵懂的年月里，兩個帥氣高大的男孩，給了高晨太多夢幻的期待，她很慶幸，那些本該埋首故紙堆，只讀聖賢書的枯燥日子，因為有了他們，高晨的十五六歲變得更加的活色生香，記憶都增色了不少。盡管因為某些一不小心的錯過，三個人竟是在愛情里有緣無分，但已經足矣。
《夏至未至》里，立夏遇到了傅小司和陸之昂，年少時光那麼燦爛，他們陪過她一段時間，生命有了那一段，已經很幸運了。高晨亦是。
…………
想到張航，這一年即將過去，竟然品嘗到了許多滋味，許多以前的她從未有過的滋味，她快樂過，幸福過，但也傷心過，失落過；她期待過，幻想過，但也惆悵過，失望過。長到這麼大，第一次因為一個人，一個男生，自己的情緒有了那麼多的波動，幸是不幸？
她終究是愛他的，盡管不是第一個喜歡的人，但他給她帶來的那些情緒體驗，心路歷程，是從未有過的。
很多年後，他問她後不後悔，她給了肯定的回答。是的，她後悔，如果時光重新來過，她寧願沒有遇見他，不是她後悔，是她沒辦法面對現在的結局。
是不是很矛盾呢？但政治書上講，矛盾是無處不在、無時不在的。
她感謝生命中有那麼一個人，在她最美的年華里，和她相遇相識相知相愛，雖然最後，相守已成夢想，但她很感恩，因為有了他，自己的生命有了不一樣的精彩，他是她人生的財富。
高晨是個不善主動的人，從她很少像張航那樣坦然地說出愛，還有她很少主動跟他做一些親密的動作，都可以看出來。
那兩次，給他寫紙條和寫信，已經是極大的勇氣使然了。
如今，拿著手機，看著收件箱里他發過來的句子，還有已發信息里自己發過去的言辭，不禁思念更濃了一些。
想念就像呼吸，無孔不入，深入肺腑，讓人不得安寧。
可她又不想主動給他發信息，很久一段時間里，她不明白自己這是為什麼。後來，她懂了，她只是太在乎，把對方看得太重，于是就欠缺了安全感，想他，但又不願讓他知道，怕他知道了，就會看低了她。想他，但又不願主動聯系，怕在他那里，她不是那麼重要，怕他煩她。
其實，每個人都這麼患得患失。兩個人，你這麼想，他也這麼想，那誰先跨出那一步？總要有個人先低頭吧？
只是，不要習慣了得到，便忘記了感恩。主動可以，主動久了，會累，會乏，會懷疑。所以，愛一個人，或者被一個人愛，不要總是讓對方主動太久，愛情是相互的，你愛我，我愛你，你發給我，我回給你，我發給你，你回給我，就這麼簡單。
張航何嘗不是那麼想的？每一次，都是自己在說愛她喜歡她想她問她，都是自己去親她甚至……模她，主動得太久，覺得好累，也讓他有些懷疑，懷疑她是不是也愛他，懷疑她是不是如他需要她一樣地需要他，懷疑自己總是太主動，她會不會煩。
寒假在家，他揮去了前段時間的陰霾，剛好大雪初霽，于是就約上一幫哥們兒，天天去外面瘋玩，手機也不曾帶在身上，反正，也不會有人找他，雖然他確實期待著。
剛從別人家打完撲克回來，張航迫不及待地去自己房間找手機，喲，還真有信息，打開，「在家里是不是玩得很開心啊？再過兩天就要過年了，你是不是挺忙的？我想還是早點去看看文采吧，不知道她過完年什麼時候出去。」發件人︰汪小風。
張航一陣失落，坐在床邊，雙眼無神，也不知道盯著空氣里的哪一處，好久都沒動。她到底比自己淡定，而且，自己不是早就做好了沒有她消息的準備麼，可為什麼自己還是這麼失望呢？
緩過神來，張航給汪小風回過去︰「那就明天吧，廣場見。」
轉而，終是忍不住，給她發了個信息︰「在家干嘛呢？」
許久，不見回復，正要放棄，準備出房間。手機響了，他馬上打開看，卻還是汪小風的︰「好的，明天見。」
張航一陣抑郁，並且費解，並且失望，為什麼，一個普通朋友，竟比她還細致的樣子？
彼時，高晨正在家里，接受「三方會談」，爸媽、哥哥，正跟她就不久之後的高考及高中畢業後的去向交換意見，與其說交換，不如說是灌輸，哥哥一直在反復強調上大學對于他們這代溫室中的花朵的重要性，什麼都不會的他們，只能繼續上學，而在當今就業難上加難的社會環境下，上一所好的大學，更是意義非凡。如今已是二月份，離高考已經不到四個月了，所以，高晨必須集中全部的精力，好好把握剩下的短暫時間，加緊復習。
而爸媽呢，一邊幫襯著哥哥，一邊舉一些身邊的實例，比如她的某某同學，初中念完就沒上學了，在外面打工沒多久，就遇人不淑，身懷六甲，奉子成婚，對方還是西南某省的貧困山區……听到這里，高晨恍惚記起，前兩天，她在街上買東西，有個女的一個勁朝她笑，她卻不記得是誰，只對她手上抱的孩子頗有印象，好像是個男孩，眼楮很黑很大，白白女敕女敕的小臉。她雖不認識那女的，但也還是禮貌地笑笑，等她買完東西出來，那對母子卻已經不見了。
想到這里，她忽然有些明白爸媽的擔憂。于是，更是一個勁地點頭，听話得不得了。忽然，口袋里的手機震動，她在家從來不敢調鈴聲，生怕業務繁忙引起家人的關注。她首先就想到是張航，可爸媽哥哥的千叮嚀萬囑咐似乎還遙遙不見盡頭，于是只好先耐下性子，一邊裝好好接受思想教育狀，一邊想著他會發什麼過來。
待爸媽還有哥哥宣導完他們的忠言，高晨的耳朵真的快「逆」了，感覺一直還嗡嗡的。
迫不及待進到房間，打開手機，果然是他，嘿嘿，他還是想著自己的麼。高晨心里一陣壓抑不住的喜悅，轉瞬就嘴角上揚，爸媽、哥哥剛才說的，早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跑去爪哇國了。
她趕緊編輯短信︰「沒干嘛，就看看書，听听歌。你呢？」
然後便是拿著手機等著，期待著，思念著，勾畫著。
好在張航這時候還是呆在自己的房間，翻著兩人以前寫的紙條，果然像楊洋總結的那樣，她的總是問句，他的總是陳述句或祈使句。
「為什麼你曾經說過的話不算數了？」
「難道，在你心里，我就只是你忘記她的工具麼？」
「你是不是後悔跟我了？如果沒有我，說不定你們就會和好了，你是不是這麼想的？」
「你告訴我，你以前跟我說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
「我愛你，你是我的唯一。」
「想親你了，真的，特別想。」
「中午我在老地方等你。」
「老婆，我發現了一個問題，你接吻越來越心不在焉了，以前都是閉著眼的，現在都是睜著眼了。」
…………
還有上次放寒假那天，準備好給她的信，現在還安然躺在他的手里，他本想在年末，用信的方式好好跟她做一個總結，提出一些期待，雖然有點官方，像「戀愛工作報告」，但的確是他心里所想。可惜，那天她提前走了。看來，張航同學還沒意識到那天高晨的心里發生的強烈地震呢。
正邊看邊笑，心里是滿足的歡喜，手機忽然想了，他以為還是汪小風，正準備等會兒再看，但不知怎麼，一個轉念，他像有些心有靈犀，心神一動，立即拿起了手機，像生怕錯過了什麼似的，打開一看，萬幸，還真是她。他高興得有點過，咧著嘴傻笑，就差大喊出聲了，趕緊把雙腿收到床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然後按手機。
「親愛的，我好想你。你想我麼？」
高晨看到他這麼**果的表白，雖然不是第一次了，但還是心神一蕩。很多年後，經歷了世事滄桑，高晨又听過看過很多類似的傾吐，但再沒了曾經那般的心跳加快、欣喜激動，她終于明白，她已不敢再義無反顧地相信別人，相信愛情，而曾經那樣的心動，其實是多麼的可貴，那是青春的悸動，是美好愛情的顫動，隨著時光流逝，已經一去不返，並極有可能是一種不再生資源了。
高晨看著張航的袒露心聲，仿佛置身的隆冬已變成了暖春，仿佛前段時間的不快已經變成了不復存在，仿佛，這一句話，便可以讓他們一輩子相知相許相守。
高晨帶著滿心的歡喜，給張航回了過去︰「想啊，夢里都想。」
對于那時候在感情方面還比較內斂、有所保留的高晨，這種直白的表露心跡，是很難得的。習慣于等著對方主動的她，習慣于因為缺乏安全感而把自己的感情含蓄地放在心底的她，這麼的毫無顧忌，竟似有些飛蛾撲火，罷了，愛就愛了，有什麼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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