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門深如海。飛龍堡內,庭院深深,也深似海。這座古老的莊園給人的感覺不僅是壯觀和廣闊,而且莊嚴、雄偉、沉厚、扎實,就像是個神話中的巨人,永遠都不會被擊倒,無論誰想要摧毀這一片基業,都無異于痴人說夢、椽木求魚。
三百多年來,能夠在江湖上始終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數像少林、武當這些歷史輝煌、悠久的門派,就只有像飛龍堡這些聲名顯赫的武林世家。這些武林世俗,有些雖然是因為他們的先人為了江湖道義而犧牲,才換來別人對他們的尊敬,大都卻還是因為他們本身就有某種特殊的才能和成功,才能夠存在,有誰知道在弱肉強吃的年代,曾有多少門派一夜崛起,卻又在一夜之間沒落、消失?
飛龍堡既為江南武林第一世家,其力量之龐大、其聲名之顯赫,自然不是其他武林世家可以比擬的。所以,無論是飛龍堡的弟子還是家僕、奴役,只要是飛龍堡的人,在地位上、氣勢上,都已高人一等。
這時陽光明媚,剛過午時,飛龍堡兩扇剛剛新漆不久的大門向兩邊敞開,從外面望進去,只見一條用青石板鋪成的大道,整齊、干淨、寬闊,就算兩輛大馬車並綹而馳,也絕不會顯得擁擠。
每塊青石板都洗得像鏡子一樣發亮,每個人走在上面,腳步都很輕快,心情也絕對愉快。
牛麻子此刻的心情已不能用「愉快」兩個字來形容,他簡直是太開心了,開心到恨不得給每個路過飛龍堡的行人跪下來親吻他們的腳趾頭。
今天早上,他起了個一大早,正打算用早膳的時候,飛龍堡的總管事就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令他三天三夜都可以不眠不休的好消息︰他被提升為飛龍堡前院的龍頭。
龍頭的意思,就是老大。換句話說,他牛麻子從今天開始,搖身一變,已經從一個小小的、卑微的雜役領班,變成了前院總管。有了這種身份,只怕連那九品芝麻官見了他都要點頭哈腰地尊稱他一聲「牛大爺」!
牛麻子並不姓牛,也不叫「麻子」。別人叫他「牛麻子」,是因為他的身軀高大魁梧,渾身橫肉,胸膛上長滿了黑茸茸的粗毛,健壯得就像是條大水牛,臉上卻長滿了一粒粒大麻子。最要命的是,他臉上總是帶著種自命不凡、不可一世的微笑。他在笑的時候,每一粒大麻子好像都在抖動。
現在,牛麻子得意揚揚地挺著敞開的胸膛雙手叉腰站在大門之外,臉上放著紅光,每一粒麻子都像是笑開了花。
從此以後,只怕再也沒有人敢在他面前叫他「牛麻子」了吧?!他越想越得意,越得意就越開心,到後來,終于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笑聲突然停頓!牛麻子瞪大了兩只像牛目珠子般的眼楮,凝視著自己面前的不遠處,只見一輛很大、很華麗的馬車正飛馳而來,後面塵煙滾滾,蹄聲高揚,竟是一彪足有二十幾騎的人馬。
馬車漸行漸緩,那二十幾騎也慢慢地停了下來,在大門台階下戛然而止。
牛麻子怔了怔,眉頭一擰,正想上前詢問,忽然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已今非昔比,立刻又改變了主意。
左側的車門「吱呀」一聲輕響,從里面走出來一個年輕人,身上一襲白衣隨風飄舞,顯得瀟灑月兌俗,但他的臉色卻太冷,就像是冬天的雪一樣冰冷。
牛麻子再也笑不出來,瞪著大眼看著這個冷漠、孤獨的年輕人,只一眯眼間,這人竟已站在他的面前。剎那間,牛麻子突然感覺不到自己的呼吸,只覺一股冰冷的殺意就像是一把刀,狠狠刺進了他的心髒。
他甩了甩頭,暗暗說了聲「大白天遇見了鬼了」,沉聲問道︰「閣下是……」
這人輕輕揮了揮手,打斷道︰「我是來找宋飛揚的。」
「呸!」牛麻子狠狠吐了口口水,怒叱道,「你這小子,竟敢直呼二堡主的名字!」
「我又不是宋飛揚的朋友,為什麼不可以叫他的名字?」這人嘴角微揚,帶著一抹淡淡的冷笑。
「你來求見二堡主,有沒有拜貼?」牛麻子強忍一肚子怒火,「無論是朋友還是敵人,來到飛龍堡,都得按照規矩行事,必須奉上拜貼。」
這人搖頭道︰「我沒有。」
牛麻子冷冷一笑,沉聲道︰「荒唐,可笑!就連本堡之人都難得見上二堡主一面,豈容外人說見就見?朋友你既無拜貼,又未相約,我看你還是請回吧!改天再來。」
這人忽然微笑道︰「你要拜貼?好,我這就給你。」
話音未落,他突然出手,「叭」地一聲清亮的脆響,牛麻子臉上竟已挨了一巴掌。這一掌並不重,卻還是把牛麻子給打懵了。
過了半晌,牛麻子終于回過神來,臉色漲得通紅,一手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一手戟指怒喝︰「小子,你竟敢打我?」
「這就是我的拜貼,你是不是受不起?」
牛麻子連脖子都氣粗了,拳頭握緊,直捏得骨節格格直響。講理講不過別人的時候,就只有動拳頭。他手底下居然還有兩下子,不但練過北派的譚腿和大洪拳,而且練得還頗有火候,一拳打出,竟也虎虎生風。
他曾經用同樣的一拳,打在一個壯漢的胸膛上,直把那個壯漢打得口吐鮮血,半天都爬不起來。他相信這一拳,一定可以打扁這人的鼻子。只可惜他並不知道這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否則就算再給他兩個膽子,他也決不敢出手。
這人左掌輕輕一帶,就已將他的腕子托住,右手輕輕一拳打在他的胸膛上。
牛麻子一百八十多斤重的身子立即被打得往後踉蹌而退,腳下被門檻一絆,就向大門內翻滾著像一條死狗一樣趴在青石板路上。他掙扎了老半天,終于爬了起來,想起這人的厲害,再也不敢跑出去與之動武,但無端吃了這虧受了這辱,卻又心有不甘,忍不住破口大罵︰「王八羔子,狗娘養的……」
罵聲不絕,幾乎將天下他所知道的惡毒穢語都搬出來了,卻始終不敢踏出門檻一步。
在一片不堪入耳的罵聲中,一個清脆有力的聲音驟然響起,「叭」地,牛麻子臉上又重重地挨了一巴掌,直打得他滿嘴鮮血,連牙齒也月兌落了三枚。
他「呸」地一聲把牙齒和著鮮血一口吐出,一句「殺千刀的」還未來得及罵出口來,只听一人大聲斥道︰「你若還敢再罵一句,我立即把你剁碎了喂狗。」
這聲音好熟,絕不是那個冷漠的年輕人。牛麻子一激靈,驚恐地抬起頭,就看見了楊雲聰,立即嚇得把話又吞了回去,再不敢吭半句聲。
楊雲聰一身素縞,白布纏頭,面容憔悴,目光中竟有種悲痛之意,顯然還未從宋妍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他冷眼瞧著表情錯愕、惶恐的牛麻子,沉聲道︰「你這狗仗人勢的東西,竟敢對客人無禮。」
「是……是他先出手的。」牛麻子一臉無辜,叫起了撞天屈。
「住口。」楊雲聰叱道,」如果不是你先做出無禮之事,客人豈會代我教訓你這狗東西?你可知道這位客人是什麼人?」
「他是二堡主的敵人。」
「他是堡主的敵人?你給我仔細听清楚,‘一刀兩斷’任我殺縱然不是飛龍堡的朋友,也決不會是我們的敵人。」
這個冷酷的年輕人,居然是當今江湖上最可怕的殺手任我殺?我的媽呀!牛麻子扭頭瞪視著身子站得筆直的葉逸秋,雙腿一軟,再也站立不穩,像面條一樣癱倒在地。
楊雲聰不再理他,大步流星走出大門,拱手恭聲道︰「這狗奴才有眼無珠,怠慢了任大俠,恕罪,恕罪!」
葉逸秋淡淡一笑,緩緩道︰「我是來找宋飛揚的。」
楊雲聰臉色立即變得凝重而沉痛,黯然道︰「你來遲了。」
葉逸秋微微一愣,皺眉道︰「什麼意思?」
「堡主他……他已經去世了。」
葉逸秋臉色陡變,失聲道︰「宋飛揚已經死了?怎麼死的?」
「堡主是得了一種急病,突然暴斃,甚至連後事都來不及交待,就這樣撒手人寰。」
「暴斃而亡?」葉逸秋冷笑道,「宋飛揚倒死得真巧,也太離奇。」
楊雲聰似乎听不出他這句話中尚有他意,頹然道︰「堡主氣色一直很好,一點也看不出身患絕癥的樣子,猝然離世,我也覺得很蹊蹺,只是……堡主他的確已經死了。」
葉逸秋默然半晌,問道︰「他是什麼時候死的?」
「就在上午,大概是……巳時前後。」楊雲聰嘆了口氣,「尸體尚未收斂。」
「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去看一看。」
楊雲聰遲疑著道︰「死者已矣!你……」
葉逸秋淡淡道︰「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看看而已,能一瞻‘江南大俠’遺容,在他面前鞠一躬,也算是對他的一種敬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