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寧彥辰。
他今日可是憋了一肚子氣,這夷陵皇子進京,責任已經劃給了裴夜,皇兄寧江析擔心裴夜脾氣太過冷硬,處事不夠圓滑,怕怠慢了貴賓,鑒于他和裴夜的交情,才命他來裴府作陪。
只是作陪而已,卻不想裴夜臨時開溜,拿他來當擋箭牌,這一屋子的人都丟給他去應付,主人家卻撒腿走人,一去不返,害得他被灌下了不少酒,但那夷陵皇子赫連祺也好不到哪里去,出門的時候跟他狀態差不多,被自家侍衛攙扶著,由大管家鄭直領著,腳步蹣跚回了宿地。
待散了一眾蒼漢官員,寧彥辰趁著三分酒意,直奔飛鶴園,興師問罪而來。
剛走進園子大門,就听得里面一聲慘叫,接著又是少年依依呀呀哼哼唧唧的申吟求饒,還伴隨著男子冷峻的責罵——
「剛剛不是那麼囂張厲害嗎,連這都忍不住!」
「嗚嗚,小人……小人怕疼啊,將軍你輕點好不好……」
「哭什麼哭,你還是不是個男人?」
「小人是……是男人,可是小人還小啊,才十五歲,還是男孩好不好……」
寧彥辰雖然喝得有點多,但腦袋還算清醒,而且自身功力也並未打折扣,越是走近裴夜的寢室,主僕二人的對話越是听得清楚。
可惡,真是太可惡了。
難怪這家伙一拖再拖遲遲不娶,原來是因為這個原因。
寧彥辰無法解釋心底那股怨氣的由來,只能將其解釋為自己不喜歡這樣的丑聞,這可是事關蒼漢的聲譽啊,堂堂大將軍,居然喜好男色,家養孌童,難怪他之前對那個易小五這麼特別,其實是有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這個裴夜,平時里總是擺出一副道貌岸然高不可攀的姿態,骨子里卻是如此卑劣,比自己這個上京城里出了名的紈褲皇族還要過分,可恨世人都被他的外表蒙蔽了,而自己才真是冤,白白擔上個花心浪蕩的惡名!
還有那易小五也是,傻得不能再傻,想當初自己想把他要去王府當差,他干嘛要拒絕呢,只要一點頭,跟自己去了王府,不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這愣頭小子,真是活該!
寧彥辰對這飛鶴園地形十分熟悉,此時一心要找裴夜鬧上一鬧,消消怨氣,徑直就往其寢室過去,還沒等他靠近,就見前方人影一晃,被團團圍住。
「王爺,您走錯地兒了,小人這就領您去您的房間。」說話的人是裴夜的隨侍裴寶,胖乎乎的臉上掛著無辜的笑容,在他身後還站著天樞、天權和玉衡,這是七星衛中最沉默寡言的三個,也是武功最高的三個。
寧彥辰是裴府的常客,在晴朗居中有一間專屬廂房,這回晴朗居有一大片都用作接待夷陵貴賓,但他這間廂房還是繼續保留著,相對獨立,裴寶說的也就是這一間。
「本王今晚要和裴夜一起睡,有重要的事跟他秉燭夜談。」寧彥辰面容一整,單手推出,將裴寶推了個趔趄。
裴寶武功與七星衛相比差了一大截,但覺巨力襲來,要不是旁邊天樞和玉衡扶了一把,鐵定是摔下去了,看來親王這回是動真格的了,不禁遲疑道︰「要不請王爺稍候,小人先去稟報主子……」
寧彥辰挑眉冷哼︰「本王就算是進宮面聖都是直來直去,無須通報,就憑你,敢叫本王稍候?」
「不是的,王爺,你听小人解釋……」裴寶圓臉垮下來,急出了一身汗,主子扛著那小家丁進門的時候可是有言在先,不許任何人打攪,要知道,今日主子心情明顯不佳,臉色黑沉得厲害,誰真是嫌日子過得太悠閑如意了,才敢去拂逆他的意願!
可面前這位親王也是個不好惹的,一個不慎就是吃不了兜著走,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這會兒他開始後悔自己的多嘴了,真是沒事找事,在飛鶴園待得好好的,為何要出來轉悠?轉悠就轉悠吧,踫到周林的時候為何要打招呼,還順口問起那小家丁的近況?詢問就詢問吧,人家嘆氣不語,自己為何要好奇追問下去?追問就追問吧,在知道了異常之後只當不知道就好,為何要急急趕去宴會上給主子報信?
到頭來,這樣進退為難的局面,可都是自己一手造成,怨不得誰!
裴寶故作鎮定,硬著頭皮擋住寧彥辰的去路,話說以往他在這位爺面前裝裝酷,那都是因為有將軍主子在場,而現在將軍主子不在,他心里一點底氣都沒有,天樞他們其實就是個純粹的人形背景,跟園子里的假山盆景差不多,根本指望不了。
「敢攔本王,你小子活膩了麼?」寧彥辰借酒撒氣,越是被阻,越是不肯罷休,非要進去瞧個究竟,直接將裴寶往旁邊一撩,自己大搖大擺進去了。
「王爺!王爺!」裴寶站穩身形,朝他的背影連喚兩聲,自然是徒勞,轉過頭來,瞪向那一動不動的三人,「喂,你們怎麼回事?也不動手攔一攔?」
三人相互望望,沒理裴寶,而是在用眼神交流︰這王爺進去了倒是正好,他們其實也好想知道,主子究竟在里面做什麼。
寧彥辰沒了阻攔,自是邁開大步,沒過一會兒就走到裴夜房間的門口了,見房門虛掩著,里面亮著燈,還有嚶嚶的哭聲,心一橫,一腳踢開房門!
一瞥之下,傻眼了。
里面的情形,卻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的,裴夜鐵青著臉站在當中,他身後還有個天璇,而那易小五卻是衣衫完好,只衣袖少了半只,手臂包裹得像只粽子,這都不重要,最關鍵的是,他跟個面生的小丫頭緊緊抱在一起——
誰來告訴他,這是什麼狀況?
別說是突然闖進來的寧彥辰,就是易傾南自己,也覺得這場面頭疼不已,那是相當的混亂。
前一刻,她還被裴夜按住,先是淋了燒酒,接著又開始抹藥膏,疼得她慘叫連連。
其實這也怪不了裴夜,他在軍營里對受傷的屬下都是這樣做的,簡直就是例行公事一般,那些個大老爺們誰要是敢叫喚一聲,他準一腳過去就踢個屁墩開花,而面對這小家丁,他已經做得很輕緩了好不好?
但易傾南不知道啊,她還在郁悶這裴美人動作粗魯,不夠溫柔,下一瞬,房門一開,石翠雅就嘴里喚著小五哥,滿臉是淚撲進來,像只八爪魚樣的把她死死抱住,掰都掰不開,卻把裴夜和後面跟進來的天璇看了個目瞪口呆。
石翠雅是被天璇抱進飛鶴園的,裴夜帶著易傾南進了自己的寢室,她則是被天璇帶去了偏廳,她本來也沒受傷,只是莫名昏過去了,這一路上顛來蕩去的,卻被她給慢慢搖醒了,放在軟榻上不久,就悠悠睜眼,醒轉過來。
面對這陌生的環境,還有陌生的男子,石翠雅只當是落入了賊窩,嚇得不住哭泣,而天璇作為七星衛之一,對付千軍萬馬的強敵都是面不改色,可對付個哭哭啼啼的小丫頭卻是束手無策,還沒近身就被她尖叫著跳開,從門口逃了出去。
這偏廳就在裴夜的寢室不遠,石翠雅慌不擇路的,卻正好听到易傾南的申吟,循聲而來,想也沒想就沖進去,把剛包扎好手臂的易傾南抱住了。
在石翠雅看來,裴夜就是那歹徒的首領,正在欺負她的小五哥,雖然這人長得高大威猛,小五哥身處劣勢,自己沖進去也是白搭,但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要死就死在一起吧!
「小五哥,嗚嗚,你沒事吧?你流了這麼多血,疼嗎?都怪我不好,要不是因為我,你早就逃走了……」石翠雅摟著易傾南的脖子,哭得可傷心了。
「翠丫乖,我不疼的,不信你看,血都止住了。」易傾南柔聲安慰著,從未有過的溫言軟語,耐心十足。
她倆抱在一起,少年俊秀,少女嬌柔,真是相襯得不得了,可把門里門外的男人們都看傻了。
天璇想的是,原來這丫頭是易小五的小情人啊,難怪在那巷子里他為了保護她,連命都不要了。
寧彥辰想的是,看來這小家丁的性向很正常嘛,不正常的只是裴夜一個人吧,要不他的眼神怎麼那麼陰冷呢,活像誰跟他有仇似的,完了,某人需求遭拒,小家丁以後的日子不好過了。
而裴夜,面無表情,沉聲開口︰「易小五,你抱夠了沒?是不是該說點什麼?」
易傾南回過神來,輕輕松手放開石翠雅,看著三人齊刷刷投射過來的目光,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將軍息怒!」
她不是傻子,慢慢也看出來了,自己被逐出裴府的事,都是那老夫人一手操縱的,跟裴美人無關,他極有可能並不知情,而且他帶著七星衛來追自己,帶自己回府,剛剛還給自己抹藥包扎,這番行徑舉動,擺明了是想要留住自己吧。
盡管這猜測有點孔雀開屏自作多情的味道,但她還是一心認定,並且按照這個劇本來展開劇情。
本來她是真的想走,帶著翠丫一起闖蕩京城,但是既然裴美人如此挽留,那干嘛要拒絕呢,留在裴府也挺好的,有吃有住,不用擔心生計問題,還能和伙伴們在一起,至于翠丫,或者可以在府里當個小丫鬟,天天看著,就近照顧,也省得大伙擔心。
基于以上想法,易傾南生平第一次,真心誠意地,滿面期冀地,給她的將軍主子跪下了。
裴夜淡淡哼了一聲,道︰「講。」
礙于寧彥辰這個外人在場,易傾南也不好提及自己被裴老夫人招去訓話和除名的過程,就當是沒這回事吧,自己的身份還是裴府的三等家丁,現在是在向主子推薦個丫鬟人選,雖然此舉實在逾越了,但總得爭取下不是?
用力一扯石翠雅的手,將她拉下來也跪在自己的旁邊,易傾南朝其使個眼色,轉過頭來望向裴夜,討好一笑,輕聲開口︰「啟稟將軍,她叫石翠雅,是小人來京城之後認識的朋友,剛剛在街上踫到了,就順便聊了幾句,沒想到會遇到劫匪,多虧將軍和侍衛大哥們及時趕到,要不然我們這兩條小命就難保了!將軍救命之恩,沒齒難忘!」
她故意沒說石翠雅是同鄉,而是言明是京城認識,也是留了個心眼,那明荷繡坊的坊主雖然可惡,但之前還算做了件大好事,不僅收留了翠丫,還通過關系幫其辦好了上京的戶籍,這樣一來翠丫就是上京人氏,跟那被慘烈屠村的清河村可沒半點關系,這些事,一早就得想法摘清,免留後患。
石翠雅听到她一口一聲將軍,這才如夢初醒,原來自己會錯了意,認錯了人,人家哪里是什麼劫匪頭子,卻是小五哥的主家,嚇得趕緊伏在地上,隨著易傾南連聲道︰「多謝將軍救命之恩!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然後呢?」裴夜不緊不慢道。
寧彥辰去了當初的疑惑,怨氣立消,此時也存了看熱鬧的心思,進屋自行找地方坐了,好整以暇看這小家丁到底要做甚。
易傾南也不繞彎子了,當下懇求道︰「稟將軍,小雅她原本是在一家繡坊做事的,可巧那繡坊經營不善倒閉了,她現在無處可去,小人懇請將軍,能不能留她在府里做個丫鬟,最低等的那種?」不能說是被坊主除名的,免得給人印象不好,所以啊,她只能說個善意的謊言了。
裴夜眸光一閃︰「你確定?」
四目相接,易傾南不由得瑟縮一下,他的意思寫在眼神里,全無掩飾,她自己如今還是身份待定前途未明,這個節骨眼上,竟然還舉薦別人進府當差,不覺得臉皮太厚點了嗎?
易傾南對此心知肚明,但為了翠丫,決定裝傻,並且無視︰「小人確定。」
裴夜並不置可否,默想了一下,道︰「你要知道,府中事務都是老夫人在主持打理,除了飛鶴園,其余地方我想管都管不到。」
這話听在易傾南耳中,卻似有一絲弦外之音,她腦子轉得飛快,立時想了個清楚明白,裴美人是在提醒自己,將翠丫留在府里任何地方,都是置于老夫人的掌控之下,除非是他的飛鶴園。
但同時她也想起飛鶴園那條眾人皆知的禁令,就是不設丫鬟,只有隨侍,據說這是裴夜親自制定的規矩,想想也是,飛鶴園里都是清一色的男性,同吃同住,同進同出,要是放個女孩子進去,還真不方便。
她還听說,就連將軍主子有那方面需求的時候,都是他自己親去暖風閣,而不是將那兩名通房召來飛鶴園。
心底有絲酸酸澀澀的感覺,她趕緊打住,不敢往深里想。
嗯,禁令不可破,翠丫若是進府,只能在別處做事,想想府里的丫鬟,不管是在清波園,還是在暖風閣,不論是伺候老夫人,還是伺候表小姐,或者是伺候紅裳綠絹,都可都是不好惹的主,而且還有大管家鄭直和兩名嬤嬤這樣的頂頭上司,隨便給其穿個小鞋,使個絆子什麼的,自己都只能在一旁急死!
老夫人如此厭惡自己,對于自己推薦進來的人,肯定也不會放過!
易傾南越想越是心驚,真真是嚇出了一頭冷汗,自己太急功近利,一個勁把翠丫往狼窩里領,要不是裴美人及時提醒,就險些釀成大禍了!
想到這里,便是俯身下去,心服口服道︰「小人方才沒想得清楚,請將軍恕罪,小雅確實不適合留在裴府,小人還是另想出路吧。」
裴夜聞言點點頭,剛要說話,寧彥辰搶先插了進來︰「本王府里丫鬟不多,正說再找幾個,這丫頭本王看著挺好的,要不她就到我親王府去做事吧。」
寧彥辰剛剛在旁听了半晌,尤其注意了裴夜的言辭,雖然沒听出什麼不妥,但直覺沒那麼簡單,于是靈機一動,自己主動攬事上身,他倒要看看,對方接下來是個什麼反應。
這話讓易傾南听得有點迷茫,經過這段時日的接觸,她有種感覺,其實這康親王真不像傳聞中的那樣不堪,還是有很多可取之處,她甚至覺得,這人實際上還挺不錯的,不擺架子,不拘小節,在某些時候還很對自己的胃口。
只不過事關翠丫,她可得三思而後行,自己和伙伴們當家丁侍候人倒沒什麼,但翠丫不一樣,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大伙心中的小公主,要是條件允許,她寧願自己辛苦一點,也要讓其生活得開心自在,無憂無慮。
看看寧彥辰,又望望裴夜,最後眸光投向石翠雅,後者正一瞬不眨盯著自己,眼底滿是信任,也是,在小丫頭心目中,無須多想,她的小五哥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好了,只要能常常見著小五哥,待在哪里都是一樣的。
兩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易傾南對這小丫頭那是滿目疼惜,而石翠雅對她的小五哥卻是全心仰慕,這互動的情景看在旁人眼里,只有八個字能形容,那便是郎情妾意,蜜里調油。
裴夜斜睨她倆一眼,沒說什麼,轉身走了出去,似乎忘了這里其實是他的寢室,他才是正主。
寧彥辰自然是追其而去,他自以為發現了裴夜的秘密,邊走邊是在想,這家伙現在肯定挺不好受的吧,到底是好好嘲笑一番呢,還是好好開導一番?唉唉,都怪這個易小五,沒事長那麼俊俏干嘛,還處處留情,男女通吃,真是害人不淺!
作為貼身侍衛,天璇也沒理由再逗留,在裴夜出門的那一霎,他也跟著去了。
而石翠雅則是低著頭,靠著她的小五哥,情緒平復下來,回想起之前的險情,後怕之余,又無比慶幸。
所以,沒人看見,其實易傾南的眸光只在石翠雅身上停留了極短的時間,就在裴夜轉身之時,就一路尾隨著去了,直到他身影消失不見,自始至終,都沒收回來。
唉,這個裴美人啊,她好像越來越喜歡他了。
可叫她怎麼辦才好?